事情的走向有點出乎意料,明明是單純的提親,被張謝氏一番引申后,親事成了國事,而且是謀國大事。
不得不說,世家子弟確實不凡,哪怕是勢利如張謝氏,對天下大勢也有著敏銳的直覺和判斷,平庸如家婦者,到了該發光的時候,誰也擋不住她的閃亮。
張懷玉都被張謝氏的建議搞懵了,她沒想到這位后娘居然有如此不凡的一面,雖然內心想拒絕,但理智告訴她,顧青若與世家合作,對他的志向來說是利大于弊的。
張謝氏沒說錯,大好的江山不能僅靠兵威去征服,它還需要民間世家宗族鄉紳的支持,需要各個學派的士子追捧,也需要用世家的力量來對抗朝堂的利益集團,有了這些,再加上天下無敵的兵威,天下子民才會歸心。
可是從內心感情上來說,張懷玉是真不愿答應張謝氏的建議。自從當妾室的親娘去世后,張懷玉在這個家庭里飽受冷待,小小年紀便在大宅院里嘗盡了人情冷暖,始作俑者便是眼前這位正室夫人,她是造成張懷玉不幸童年的罪魁禍首。
張懷玉雖不至于做出弒親的逆舉,但也不愿與張謝氏過于接近,只想這輩子離她越遠越好。
看著張懷玉遲疑的神色,張謝氏笑了,笑容里帶著冷意。
“懷玉,你已快嫁人了,作為顧青的正妃,當知公私分明,私怨歸私怨,莫誤了顧青的大事才好,我提議的事若能做成,便牽扯了各大世家數萬條性命,你若意氣用事,就算顧青答應我的提議,我也不敢與他合作,因為你,必是隱患。”
張懷玉抿唇不語,許久后,方才咬了咬牙,道:“我會勸說顧青與世家合作,此事也關乎顧青的性命,我斷不會從中作祟,害了顧青性命。”
張謝氏滿意地點頭,又道:“合則兩利,顧青也是聰明人,當知權衡利弊,此事若成,可改天換地,我們世家不可能白幫忙,世家需要利益為回報。”
下午時分,顧青與李十二娘來到張家,親衛們抬著大大小小數十箱禮物跟在二人的馬車后面,進門便受到了張家的熱情對待。
張九章親自坐在前堂等他,不時笑吟吟地捋著花白的胡須,看著顧青的眼神都樂出花兒了。
張九章的左右坐著張拯夫婦和一些張家的親眷,末座還有一些府上的幕賓和供奉。
顧青走進前堂,規規矩矩朝張九章行禮。
張九章笑瞇瞇地道:“兜兜轉轉數年,娃兒終歸還是與張家有緣吶,哈哈。”
顧青也陪著笑,內心卻腹誹。
我若賠了兩個孫女出去,姐妹同嫁一夫,覺不會笑得如此開心。
老老實實行過禮后,顧青又望向張九章的左側,左側坐著張拯夫婦,張拯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張謝氏卻滿臉笑意,看著顧青的眼神簡直勝似親人。
從走進前堂到此刻,顧青一直在默默觀察眾人的反應,有點奇怪的卻是張謝氏,大家并不算熟,而且當年見面后也鬧過不愉快,今日卻對他笑得如此熱情,令顧青忍不住揣測不已。
是因為自己的權勢今非昔比,還是因為她終于發現我是個絕世無雙風度爾雅的佳公子?
“果然是一表人才,相比當年初識,顧郡王愈見俊朗了。”張謝氏笑吟吟地道,隨即扭頭問張拯:“夫君覺得呢?”
張拯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沒說話,態度很冷漠。
顧青忍不住為張謝氏敏銳且精準的毒辣目光點贊。
張九章戲謔地朝顧青眨了眨眼,笑道:“今日入我家門者,是顧郡王還是顧侄孫呀?”
顧青急忙躬身:“當然是顧侄孫,在二叔公面前,晚輩永不敢提官爵。”
張九章笑捋胡須,道:“那么,顧侄孫今日來我張家作甚?”
顧青挺起胸,直視堂內眾人,昂然道:“侄孫今日前來求親,張家閨秀懷玉者,淑德溫良,恭儉謙和,正是宜室良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侄孫今日特來求懇諸位長輩,請將懷玉許我為妻,此生敬之愛之,絕不辜負。”
張九章哈哈笑道:“難得見你如此正經,罷了,這個過場算是走過,老夫沒有意見,拯兒,你們的意思呢?”
張拯仍陰沉著臉,仿若沒聽到,張謝氏卻笑著回答道:“二叔既然沒意見,夫君與妾身當然也沒意見,能得顧郡王為婿,我張家之幸也。”
顧青臉上帶著笑,心里卻愈發不解。
今日張拯這般模樣,仿佛見了殺父仇人一般,自己何時得罪了他?明明是喜事,搞得自己來報喪似的,一臉的晦氣。
果然,世上有兩種關系是無法調和的,一是婆媳,二是翁婿,天生的冤家。
顧青決定忽略老丈人的表情,與張懷玉成親后,彼此盡量維持親情關系就好,不強求老丈人看自己順眼,只要他別干出讓自己不順眼的事。
誠如張九章所說,今日來求親其實是走個過場,早在之前長輩們已經商定了婚事,此刻堂內眾長輩都應允了,顧青與張懷玉的親事便算定下了。
然后張九章吩咐設宴,顧青第一次以未來孫婿的身份在張家飲宴。
宴席之上,顧青將晚輩的姿態擺得很誠摯,絲毫不在意自己郡王的爵位,主動頻頻向長輩們敬酒,說些恭維話兒,反倒是張家那些本族支族的親戚們受寵若驚,對顧青的低姿態敬酒誠惶誠恐。
張九章和張拯夫婦可以不在乎顧青的郡王身份,畢竟他們都是張懷玉的直系長輩,但別的親戚們可就沒那般底氣了,堂堂郡王親自敬酒,他們沒人敢以長輩的姿態生受,生怕惹得顧青不悅。
酒宴散去時已快深夜,顧青正要告辭,卻被張九章一把拽住,讓他今晚睡在府內,不必回家了。
顧青情知他有事要說,于是也不推辭,乖乖地跟著張九章回到后院。
后院寂靜無人的小徑上,張九章步履緩慢,不見一絲醉態,剛才宴席上紅光滿面的樣子全然不復。
老狐貍連喝酒都裝模作樣,顯然看起來絕不像表面那么慈祥善良。
“娃兒,今日定了你與懷玉的婚事,老夫也算放下了大半的心事,開春后老夫便要向天子告老致仕,回韶州故鄉養老了。”張九章悠悠地道。
顧青沉默片刻,道:“二叔公致仕一事不急,侄孫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知道天子因侄孫的關系對您頗為冷淡,二叔公不妨在長安多待些時日,待侄孫收拾整頓一番,定會給二叔公安排一個更高的官職。”
張九章笑罵道:“老夫這般年紀,需要一個孫子輩的小子給我安排官職?老臉還要不要了?”
顧青笑道:“二叔公本是九卿之一,該您得的,一點都不會少。”
張九章笑聲忽斂,緩緩道:“你說的‘收拾整頓’,是何意思?”
顧青咳了咳,沒回答。
張九章沒等到答案,嘆了口氣,道:“老夫老矣,早已不問朝堂事,亦辨不清善惡忠奸了,顧青,你如今權柄甚重,但心中當有良知,有敬畏,不管做什么,不要傷天害理,不要逆天而為。”
“是,侄孫謹記。”
“人老了,難免啰嗦,世人蠅營狗茍,拼卻一生爭富貴,其實若能靜下心多讀書,便可知世上的富貴其實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輪回,朝代更迭,江山興亡,大一統者光鮮一時,卻終究不過數百年國祚,當權者眼里若只有淫逸驕奢,不理民間疾苦,江山遲早會失去,顧青,你當以此為戒。”
顧青低聲道:“安史之亂,便是如此。侄孫近年不僅領軍平叛,更多的時候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獲益頗多。”
張九章贊賞地點點頭,笑道:“你比老夫聰慧,成就也比老夫高,我便不多說了,說句古今文人都說爛了的話吧,‘得民心者得天下’。”
說完張九章忽然停下腳步,朝前方努了努下巴。
顧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張拯夫婦正站在后院的拱門下,張謝氏正一臉微笑地看著他,他們的旁邊靜靜地站著張懷玉,夜色黑暗,看不清張懷玉的表情。
張九章仿佛知道什么,打了個呵欠道:“你的丈人丈母有事與你說,你們好好聊,老夫便不參與了,人老了,飲了點酒便困乏了…”
顧青恭敬地目送張九章回了臥房后,才轉身看著張拯夫婦。
張拯仍舊是那副陰沉的模樣,活像顧青欠了他一筆巨款,張謝氏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幾分,笑得撲了脂粉的臉上都出現了褶子。
顧青很想告訴她,阿姨,你脖子和臉不是一個色,你的魚尾紋露出來了,你卡粉了…
“賢侄快來,有事相商。”張謝氏站在拱門下朝他招手。
顧青老老實實走過去,朝張拯二人行禮。
張拯冷冷一哼,率先朝后院廂房里走去,張謝氏笑看了他一眼,跟上了張拯的腳步。
張懷玉故意落在后面,與顧青并肩而行。
顧青還沒開口,張懷玉低聲道:“稍后我父母會與你商量一點事,你莫以我為念,也莫看姻親情分,就事論事,只辨利弊,明白嗎?”
顧青一愣,還沒說話,前面的二人已走進一間廂房內,顧青和張懷玉也只好跟上去。
坐進廂房,張懷玉點上一盞燈,然后跪坐在一旁不發一語,眼睛半闔仿佛睡著了。
張謝氏卻一臉笑意地吩咐下人送來酒菜,并親自為顧青斟滿了一杯酒。
顧青看眼前這架勢,似乎主事的人是這位卡粉的阿姨,不由更是一頭霧水,搞得這么凝重又神秘,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待到下人退下,張懷玉關上房門,張謝氏才悠悠地道:“眼下你和懷玉還未成親,我便仍稱你為郡王殿下…”
顧青急忙道:“折煞晚輩了,姨娘叫我名字便可。”
“好,顧青,我們很快便是一家人了,今日便是一家人說自家話,不管有沒有結果,今日說的話必不會傳出去。”
“姨娘有話盡可直言。”
張謝氏盯著顧青的眼睛,緩緩道:“顧青,太極宮中太廟前有一鼎,你可有過問鼎重幾何的心思?”
顧青微驚,神色如常道:“我想要權力,是為了更方便我以后為天下百姓做事,并無問鼎的心思。”
張謝氏頗為意外地道:“手握精銳之師,長安君臣皆在你掌握之中,你竟無問鼎的心思?”
顧青直視她的眼睛,坦然道:“沒有。”
張謝氏嘆了口氣,道:“你想做漢時的董卓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
顧青避過不答,反問道:“姨娘究竟想說什么?”
張謝氏沉默片刻,道:“我出身陳郡謝氏,你可知道?”
“知道。”
“你麾下安西軍雖說精銳,但畢竟兵威不可屈天下民心,我想問你,你需要世家的幫助嗎?”
顧青眼中精光一閃,表情如常道:“世家?陳郡謝氏?”
張謝氏笑了:“不止謝氏,還有關隴,山東,南方等諸地世家宗族鄉紳,自武后登位,大肆打壓天下世家門閥以來,不可諱言,世家門閥已不如唐初之時,但世家的勢力仍存,在民間仍有著非常強大的威望,而且由于近百年的打壓,如今的世家已是同氣連枝,一榮俱榮。”
“賢侄欲得天下,必先得民心,欲得民心,必先得世家宗族,這個道理賢侄是否明白?”
顧青的心跳陡然加快。
抿了抿唇,顧青緩緩道:“是個好提議,但…我需要付出什么?”
張謝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道:“賢侄好靈性,跟聰明人說話果真很爽快,你只需要付出朝堂的一些利益,我們世家需要重新在朝堂上站穩腳,恢復百年前的風光,賢侄可愿答應?”
顧青目光一閃,道:“官職?爵位?省部臺之要害?”
張謝氏笑道:“獨木難成林,賢侄不也需要人幫襯嗎?”
顧青嘆了口氣道:“姨娘的開價太高了,往下壓一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