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千年的價值觀有很多沖突,從吃穿住行到對每件事的理解角度,大家都很不一樣。
比如在大唐做買賣,商賈之流生意做得再大,資產再多,也不會被人尊敬,社會地位反而比普通平民更低,商賈后代也不能參加科考,除了錢他真的什么都沒了。
千年以后,商賈卻成了上流人士,成了人人尊敬且向往的職業。
又比如大唐權貴人家的婚姻觀,越是權貴越能接受婚姻里的不公平,比如一夫一妻多妾,見慣了祖輩父輩的婚姻,對于婚姻她們往往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不平等,有的權貴人家嫁女兒甚至主動陪嫁姐妹,一同侍奉丈夫,而且姐妹也都受朝廷的承認,被稱為“滕”,朝廷每年還會給滕發俸祿,是有正經冊封的。
張懷玉出身相門,對于婚姻中的不平等自然也能淡然接受,所以她見到皇甫思思時并沒有表現出妒忌吃醋的一面。
以顧青的不凡,和如今人臣巔峰的地位,如果顧青只娶她一位夫人,那才叫奇怪,就算旁人不說什么,張懷玉也會不自在的。大環境就是如此,沒有是非曲直之分。
那些渴望“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向往,在古代的權貴階層大概率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男子的生理上有什么毛病。
皇甫思思喜滋滋地告退,張懷玉吃得有點撐,懶洋洋地半癱在蒲團上。
前堂內只剩下顧青和張懷玉二人,顧青眨了眨眼,好奇道:“思思做的菜真那么好吃?”
張懷玉嘴角一勾,道:“紅燒魚不如你做得好吃。”
“那你為何吃那么多?這樣容易讓我產生錯覺,以為你和懷錦是從蜀中一路乞討過來的,不知餓了多少頓了…”
話音剛落,顧青便覺得額頭上一痛,竟是張懷玉彈指射來的一粒蠶豆。
“許久沒嘗過的挨揍滋味,熟悉嗎?”張懷玉斜瞥著他道。
顧青揉著額頭道:“等著,如今我可是千軍萬馬拴在褲腰帶上到處跑的大元帥,一人一泡尿就能淹死你。”
“再說這么惡心的話,就不止是一粒豆子了…”張懷玉淡淡地道。
顧青立馬閉嘴,乖巧得讓人心疼。
突然覺得思思比張懷玉強多了,同樣是砸,人家用錢砸,張懷玉卻用豆子…
朝前堂外看了一眼,張懷玉忽然笑了:“思思確實是個不錯的女人,看得出她很懂尊卑,剛見面時既小心又慌張,我剛才吃那么多是為了安她的心,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后宅絕不能雞飛狗跳。”
顧青打量她一番,贊道:“不錯,果然有主婦風范,以你的能力和武力,管理一百個婆娘問題不大…”
張懷玉笑中帶著殺氣:“顧公爺的意思,您的后宅還得收一百個女人?”
顧青久在軍中,對殺氣早已免疫,聞言渾然不覺地道:“一百個有點夸張了,再說太費腰子,人到中年就會被吸干…”
迅速朝她一瞟,顧青用商量的語氣道:“十個差不多夠了,輪流吸的話,每月再放我四天假,估摸我能活到八十歲…”
張懷玉臉上帶笑,眼睛卻瞇了起來,很危險的信號。
顧青終于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眼皮一跳,急忙不著痕跡地改口:“當然,我說的只是男人普遍存在的白日夢,自信過分就變成了自負,一個壺配十個杯,顯然這個壺太高估自己了,肚里有多少存貨它沒點數么?配三四個正好,呵呵…”
張懷玉嫣然笑道:“三四個正好?這可是你說的哦,若將來顧公爺權勢越來越大,后院的女人也越來越多,我心情不好便索性把壺砸了,大家都沒水喝。”
顧青頓覺胯下一涼,情不自禁地翹起二郎腿,努力淡定地道:“你這吃完飯就打廚子的毛病還是沒改,不僅沒改,還變本加厲,為了不讓別人搶你的飯,索性把廚子殺了…回頭我介紹一本佛經,你好好讀一讀,爭取早日找回你遺失已久的人性。”
張懷玉咯咯笑道:“真是出息了,蜀國公說出來的話,跟當年的山村窮小子說的話氣勢完全不一樣了。”
神情忽然一肅,張懷玉盯著他的眼睛,道:“如今你雖權勢凌人,但也被滿朝君臣所忌,下一步打算如何做?兩位帝王都已在長安,你欲廢天子嗎?”
顧青笑道:“你若是我,你會怎么做?”
張懷玉沉思半晌,低聲道:“雖說如今安西軍天下無敵,但很多事情不是靠刀劍能解決的,若做得太魯莽,縱然得了天下,也得不到人心,文人們的口誅筆伐有時候比刀劍更鋒利,所以,我若是你的話,會做權臣,但暫時不可廢天子。”
顧青笑了,果真是與自己契合的靈魂,她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天子若不主動招惹我,我不會廢他,廢天子自立是最下乘的做法,不到逼不得已我不會那么做。坐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我的政見推行下去,務實做事,為百姓多謀些福祉,不負我當年的志向,這才是最重要的。”
張懷玉目光閃動,輕聲道:“若天子主動做出對你不利的事情呢?看如今長安的朝局,天子很有可能會這么做。”
顧青嘆道:“若他真要這么做,我…或許會隱忍吧,朝堂上爭來爭去,其實最終苦的還是百姓,時局若亂了,很多連鎖反應會直接影響百姓的生計,賦稅,物價,徭役,征戰等等,如今北方叛亂未平,我需要為百姓爭取一段和平的時間讓民間恢復元氣,長安朝堂實在不能再亂了。”
張懷玉想了想,道:“當年武后攝政時,朝野內外也是蠢蠢欲動,后來武后在重重顧慮下鐵腕除逆,而她選擇的是控制事態,亂宮闈而不亂天下,你不妨參詳考慮武后的做法。”
顧青點頭:“我也在考慮,最近朝中風聲有點不對,太上皇回長安后,與天子聯起手了,而馮羽那邊給我傳來的消息,史思明欲歸降大唐,天子必會利用他來制衡我,呵,算盤打得不錯。”
“你打算如何應對?”
顧青悠悠地道:“我手握天下無敵的兵馬,很多時候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做,他們都沒看清這一點,所以才背著我玩弄制衡削權的把戲,真到了我覺得做事束手束腳的時候,也該露一下腱子肉,讓他們嘗嘗安西軍的拳頭究竟有多硬。”
張懷玉又想說什么,顧青卻伸手制止了她,笑道:“我不介意跟你商量軍國大事,不過在商量這些事以前,咱倆有件事很緊迫,必須馬上辦了。”
張懷玉不解道:“什么事?”
“你我的婚事…”顧青拉過她的手,將它握在手心,表情誠摯且嚴肅地道:“單身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個如意郎君,你難道不想名正言順地把我睡了嗎?”
張懷玉呆住了,吃吃地道:“你這是…求親?”
顧青正色道:“當然,難道是給你拜壽?所以,感覺幸福嗎?像不像當年的花瓣雨一樣浪漫?”
晉陽,河東節度使府。
叛軍北渡敗逃后,一路往北走了上千里,到了曾經的河東節府后,安慶緒終于受不了了,執意決定要留在晉陽。
從長安敗逃時,叛軍兵力仍有近十萬,只是這十萬之數卻是良莠不齊。
安西軍與叛軍幾次交戰后,真正的三鎮邊軍人馬已經死傷大半,后來叛軍在關中抓壯丁,強行拉關中青壯入伍,操練半月后便發給兵器,勉強湊夠了十萬兵馬,論戰力已大不如當初安祿山起兵時的老底子了。
晉陽是李唐的龍興之地,一百多年前,李淵李世民父子就是在晉陽起兵反隋,最終奪取了江山。武周時,定晉陽為“北都”,是大唐僅次于長安和洛陽的第三大城池。
晉陽內有皇家行宮,可惜位于北方,安祿山剛起兵時便將晉陽占領了。
安慶緒回到晉陽后,馬上便住進了行宮,將軍國大事交給史思明和馮羽,這兩位倒是頗為默契,史思明負責操練那些強行入伍的青壯,馮羽則以左相的身份處置朝政,一文一武搭配得宜,叛軍的偽政權在二人的操持下,北方各地叛軍所占城池居然能夠維持安定,也算是異數了。
初冬的夜里,馮羽正在府里的書房批閱各地官員呈給安慶緒的奏疏,如今的安慶緒已被史思明完全架空,朝政軍務諸事基本已對安慶緒隔絕,他在后宮里忙著飲酒作樂玩女人,完全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偽燕國的所有朝政軍務大事都是史思明和馮羽商量著辦的,所有奏疏到了馮羽的手里便是終點站,再也不會呈送給安慶緒了。
混奸細混到如此顯赫的地步,馮羽幾乎是在行使著皇帝的權力,想想都覺得糟心。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奈何與安西軍幾次交戰,叛軍中幾位大將皆在戰陣中被斬,而叛軍隊伍里實在太缺少人才,尤其是處理朝政的人才,這個時候馮羽的存在就仿佛擦去了灰塵的絕世明珠,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史思明想忽視都不行。
其實叛軍隊伍里還是有人才的,比如安祿山身邊的第一謀士嚴莊,高尚等等。
不過高尚在洛陽城破之時被安西軍斬于亂軍之中,嚴莊倒是還活著,但安祿山死后,叛軍內部派系斗爭嚴重,嚴莊是典型的鐵桿保皇派,與史思明的立場沖突,史思明早已將他的權力架空了。
立場一致且做事有勇有謀的人,只剩馮羽了。
夜風入室,掀起書房內的紗幔,馮羽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然后用針撥亮了案桌上的燭臺。
馮羽垂頭繼續批閱奏疏,幸好當初在石橋村被張懷玉踹著屁股讀了一些書,也學了一些治國的名篇策論,沒想到居然在叛軍陣營里用上了。
不知不覺到了深夜,馮羽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看著桌案上仍舊堆積如山的奏疏,馮羽嘆氣喃喃道:“這種助紂為虐的事,我為何如此勤勉發奮?”
正準備去睡覺,書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名下人急促地道:“稟左相,史大將軍有急事相召,請左相速去大將軍府。”
馮羽皺眉,不滿地道:“大半夜能有甚急事?”
“小人不知。”
馮羽嘆了口氣,道:“來人,給本相更衣,換官服。”
半個時辰后,馮羽乘坐馬車來到史思明的大將軍府,看著氣派豪奢的門楣,馮羽面帶微笑,眼里閃過一絲鄙夷。
盡管享受吧,運氣好的話,明年春天你能過上清明節。
史思明是武將,沒有文人那么多毛病,見到馮羽后立馬開門見山道:“南朝派密使來了。”
“南朝”是指大唐,如今大唐和叛軍以黃河為界,一南一北兩大政權,叛軍于是以“南朝”稱呼大唐朝堂。
馮羽心頭一緊,臉色卻如常,淡淡地道:“密使說了什么?”
史思明嘴角露出微笑,輕聲道:“密使奉南朝天子之旨,招降咱們。”
馮羽臉色一變,迅速地瞥了史思明一眼,見史思明眼中隱隱有喜色,于是馮羽道:“南朝皇帝可有許下好處?若是沒好處,歸降可沒甚意思,不如與南朝兵馬拼個魚死網破。”
這就是馮羽的本事,在敵營里從來不會流露自己的立場,而是選擇跟最有權勢的人保持立場一致,史思明對馮羽愈發看重,便是得益于馮羽任何時刻都毫不猶豫地與他同站一隊。
馮羽這番話果然撓中了史思明的癢處,聞言哈哈笑道:“當然有好處,史某豈是平白歸降之人?南朝天子說了,若安慶緒或我領兵歸降,便封我為恒王,爵位世代享之,并任我為中書令,太子少傅,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大將軍,予我蒲州,商州,邠州三地為封地,賦稅錢糧由我支配,朝廷不過問。”
馮羽咂咂嘴,越聽越不對勁:“蒲州,商州,邠州,三地皆在長安城周圍,是南朝天子不放心你,擔心你再反,還是別有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