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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簡在帝心

  虛情假意,滿堂和諧。

  挺好的,維持表面的融洽已經用盡了彼此全身的力氣,主要是克制自己的力氣,二人面對面時,其實都想抄起手邊的香爐砸爛對方的狗頭。

  然而還是要繼續微笑呀。

  走過場般的慰問接近尾聲,君臣兩兩相望,都希望對方馬上消失。

  “顧卿好生養傷,朕等你傷愈回朝,朝政繁復,朕一人多有不逮,顧卿當為朕分憂。”李亨起身道。

  顧青艱難地撐起半邊身子,虛弱地道:“臣拜謝天恩,待臣傷好后,定為陛下鞠躬盡瘁。”

  李亨嘴角扯了扯。

  別的不說,裝傷裝死的演技還是頗為精湛的,李亨都差點信了。

  見李亨起身,顧青掙扎著坐了起來,喘著粗氣道:“臣…送送陛下。”

  李亨回身攔住,柔聲道:“顧卿身子不便,何必拘禮,若掙開了傷口就麻煩了,快快躺下,朕心疼得很。”

  顧青搖頭:“禮不可廢,天子屈尊駕臨寒舍,臣豈能安臥于病榻,傳出去會被朝中御史參劾的。”

  說完顧青竟真的掀開了被子,剛把雙腳放到地上,隨即猛地一驚。

  戲過了,剛才的動作太矯健,人設瞬間崩塌,整段垮掉。

  于是顧青決定補救,雖然整段垮了,多少也該補上一點演技,說不定李亨是傻子,仍然深信不疑呢。

  雙腳放到地上后,顧青捂嘴咳嗽了幾聲,痛苦狀撫住胸口,嘔心瀝血死而后已的樣子非常感人。

  李亨臉頰狠狠地抽搐了幾下。

  剛才顧青矯健的一剎那他已看到了。

  大家都演得好好的,為何你偏偏在最后垮掉?讓朕如何接得上?

  見顧青痛苦的模樣,李亨默默嘆了口氣,決定果斷無視顧青剛才的演技穿幫。

  溫言寬慰幾句后,李亨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李泌李輔國等人仍在院子里等他,門外兩側筆直地站著幾名安西軍武將。

  李亨走到一名武將面前,笑道:“將軍能否摘下面甲,讓朕看看你的模樣?”

  武將默然摘下面甲,露出那張黝黑普通的臉。

  李亨目光一閃,道:“若朕沒看錯的話,你便是常忠將軍吧?”

  常忠躬身道:“是,末將正是常忠。”

  “常將軍當年是左衛都尉,顧卿赴任安西節度副使時,是常將軍率兵一路護送,從此顧卿倚你為左膀右臂,甚為看重,如今亦是顧卿麾下第一大將…”

  常忠眼中閃過奇怪之色,這位天子從未見過自己,然而看到他的模樣便能準確認出來,而且還能將他的過往事跡樁樁件件說得分毫不差。

  天子也不簡單呀,顯然并非昏庸之輩。

  “末將慚愧,謝陛下夸贊。”常忠垂頭道。

  李亨又走到另一位武將身前,笑著讓他摘下面甲。

  僅只一眼,李亨又認出他了:“這位莫非便是沈田沈將軍?”

  沈田低聲道:“陛下慧眼,末將確是沈田。”

  李亨笑道:“沈將軍原是安西四鎮之于闐鎮副將,天寶十二載,吐蕃賊子寇邊犯境,對于闐鎮發起偷襲,于闐守軍敗逃,沈將軍收攏殘部北進,歸入顧卿麾下,從此為顧卿征戰四方,將軍尤善馬戰,安西軍騎兵名震天下,沈將軍功不可沒。”

  沈田躬身道:“謝陛下夸贊。”

  李亨又走到一位身材特別魁梧高大的武將面前,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卿不必摘下面甲朕也認得出,你便是陌刀營的陌刀將李嗣業,對否?”

  李嗣業粗啞的嗓音從面甲里傳出,道:“正是。”

  “安西軍三千陌刀營,是精銳中的精銳,當初函谷關一戰揚名天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叛軍為之驚駭,臣民為之鼓舞,不瞞李將軍,當初聽到三千陌刀營死守函谷關,擊潰叛軍數萬,朕亦為之欣喜若狂,捷報傳來長安的那天夜里,朕還特意為我陌刀營將士痛飲了幾杯,遙敬陌刀營忠勇無雙之將士。”

  李嗣業躬身道:“末將代將士們謝陛下夸贊。”

  李亨接下來在每名武將面前駐足,不需武將自報姓名,他能清楚地說出每個人的名字,并且將他們的戰功和事跡如數家珍。

  最后李亨環視眾將,欣慰地笑道:“大唐有猛將如爾等,何愁叛亂不平,何愁天下不安。朕代天下百姓謝過各位將軍,謝你們為大唐舍生忘死,也謝將士們為社稷征戰拼殺,血染戰袍。”

  眾將躬身齊聲道:“末將謝陛下贊譽。”

  李亨又嘆了口氣,道:“大唐叛亂未平,臣民仍在戰火中受苦,朕希望各位將軍再為社稷立新功,徹底將叛亂平定,昨日朕已下旨封賞了各位將軍,你們如今的官職不是節度使就是節度副使,爾等繼續為國立功,將來裂土封爵,自成一國亦不在話下,各位只要忠于朕,朕何惜官爵厚祿報之?”

  眾將沒吱聲兒。

  李亨笑了笑,道:“至德新朝,當有新氣象,朕非昏聵之君,爾等久了便知朕的為人,今日匆匆一見,算是與各位結個善緣,各位將軍若有閑暇,不妨來興慶宮與朕飲酒恣樂,暢談志向,朕必倒履相迎,待為國士上賓。”

  在眾將的恭送下,李亨離開了顧家,上了車輦回宮去了。

  眾將站在門口面面相覷。

  李嗣業咧了咧嘴,笑道:“倒不是個昏君,張嘴就能說出咱們的名字。”

  常忠嘆道:“都說‘簡在帝心’多么榮耀,我剛才卻聽得后背冒冷汗。這位天子究竟多記掛咱們,居然將咱們認得分毫不差。”

  沈田冷冷道:“心機頗深,也會說話,咱們的名字和事跡被他娓娓道來,說明他早已命人將咱們的模樣畫了下來,或是刻意打聽過咱們的相貌,一個皇帝,如此在意幾個素未謀面的將軍的容貌,打的是什么主意難道很難猜嗎?”

  常忠笑了:“最后那番話實為拉攏人心,什么飲酒恣樂,什么倒履相迎,又是官爵又是厚祿什么的,咱們若真的貪心的話,剛才說不定納頭便拜了。”

  沈田斜眼瞥著李嗣業,道:“安西軍里就數你最楞最傻,你可莫被他拉攏過去了。”

  李嗣業怒道:“你才傻!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活了這些年難道分辨不出嗎?”

  沈田悠悠道:“那可不一定,傻子眼里看誰都是好人,人家說幾句體己話,便恨不得將他引為知己了。”

  李嗣業冷笑道:“姓沈的你莫欺我,這位天子說話彎彎繞繞的,每句話都在耍弄心眼兒,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咱們若真為他賣命,不出兩年一定被他玩死,還是跟著公爺好,雖然我經常挨公爺的罵,可公爺跟咱們說話坦坦率率,直來直去,跟公爺說話才叫痛快。”

  常忠看了看沈田,沉聲道:“公爺最近這段日子閉門不出,接下來咱們怎么辦?”

  沈田笑道:“咱們當然是率兵為公爺報仇雪恨,這種時候安西軍應該招搖一下,給朝堂上那些不長眼的東西看看,狠狠立個威,讓他們知道安西軍是不能招惹的。”

  常忠沉吟片刻,道:“找幾個敵視安西軍的朝臣,把大營被襲這事兒栽到他們身上,然后拖出來砍了?”

  沈田皺眉道:“殺朝臣未免鬧大了吧…咱們做過了頭,公爺會弄死咱們的。”

  常忠猶疑地道:“要不,咱們去問問公爺的意思?”

  李嗣業在一旁插言道:“我看行,必須得問公爺的意思,你倆的主意爛得很,我不敢信你們。”

  顧青仍躺在床榻上哼哼,身上纏滿了布條,上面的血跡也沒收拾。

  做戲要做真,剛才在李亨面前小小垮了一段兒,顧青直到此刻還在反省自己。

  床榻邊兩名大夫見戲已演完,于是向顧青告辭。

  顧青懶懶地道:“回去后管好你們的嘴,我若在長安城聽到什么不好的風聲,也懶得查緝了,就是你們多嘴說出去的,那時我只好送二位去陰間,給閻王和判官把脈開方了…”

  兩位大夫嚇得一哆嗦,急忙指天發誓絕不將顧公爺的真實傷勢對外說一個字。

  大夫走后,顧青繼續閉眼哼哼,一副傷重難愈,命不久矣的樣子。

  一股幽幽的香味傳來,皇甫思思撫了撫他的額頭,小手有些涼。

  “行啦,天子都走了,公爺還演給誰看呢?”皇甫思思沒好氣白了他一眼。

  顧青睜開眼笑道:“演戲要敬業,哪怕沒有觀眾,也要一絲不茍地演完。”

  皇甫思思哼道:“真不知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以公爺如今的底氣和實力,若不愿接天子的圣旨,徑自拒絕便是,料天子也不敢拿你怎樣,你卻偏偏要搞這么一出戲,明明都知道是假的,你和天子還互相演得那么起勁,你們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顧青笑道:“你不懂,演這出戲是為了天子的面子,有時候事情做得太耿直了,往往容易結成死仇,眼下關中剛定,叛亂未平,實在不宜內耗,所以盡管是演戲,大家都演得很投入,因為天子也不愿與我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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