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子時,萬籟俱寂。
安西軍大營靜謐無聲,營帳之間只有孤獨的火把點亮方寸之地。
子夜巡營的將士執戈而行,邁步間甲片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
整座大營仿佛都已睡著,只聞蟲鳴鶯歌。
一支叛軍騎隊悄然接近,他們騎在馬上,緩緩地朝大營北面靠近,躲過一支營外巡邏的安西軍將士,幾名輕悄的身影趁著漆黑的夜色,潛行至大營邊沿的木柵欄邊,用匕首切斷了捆綁柵欄的繩子,然后將柵欄搬開,大營被打開了一道口子。
幾道身影機警地左右看了一圈,見并沒有引起安西軍巡營將士的注意,于是朝身后不遠處發出一陣咕咕的蟲鳴聲,然后使勁招了招手。
今夜領軍襲營的叛軍將領名叫田承嗣,他出身雁門田氏,是最高跟隨安祿山的部將之一,田承嗣的父親是安東都護府副都護田守義。
田承嗣是一位猛將,治軍嚴謹,頗受安祿山重用。起兵謀反后,田承嗣一馬當先攻陷洛陽,是為首功,安祿山遂留下他和高尚駐守洛陽,因其謀略不足,故而任高尚為守城主將。
今夜田承嗣是奉高尚之命偷襲安西軍大營,田承嗣對高尚還是頗為信服的,高尚確實很聰明,并且在他面前無數次證明了自己的聰明,田承嗣漸漸對高尚有了一種迷之信心,毫無理由地信任高尚的每一個決定。
今夜襲營也是如此,高尚說安西軍遠道攻城,全軍必疲,今夜襲營可破安西軍,田承嗣依然信了,毫不猶豫地請戰,親自率軍前來。
遠遠看到幾名叛軍切斷了繩索,打開了木柵欄,田承嗣心中狂喜,當即命令全軍上馬,準備沖鋒。
下令之前,田承嗣仍警覺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看看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然而四周一切正常,夜色漆黑,蟲鳴鳥叫,遠處山林里不時傳來野獸不耐的低吼。
再看看安西軍大營,除了營帳之間架起的火把,以及執戈來回巡弋的將士,并無任何異常,安西軍似乎睡得很沉,清早遠道而來,接著便是馬不停蹄的攻城,想來確實已很疲累了,此時的安靜很符合情理。
田承嗣觀察半晌,終于確定沒有埋伏,于是高舉起右手,眼中露出狠厲之色,然后猛地往前一揮,一萬騎兵頓時向安西軍大營沖去。
馬蹄包裹著厚布,直到叛軍沖到柵欄前幾乎都沒有動靜。
從打開的柵欄沖進去后,田承嗣終于不再隱藏行跡,放聲喝道:“各部在營帳放火,見人便殺!分出兩千人馬,隨我直擊帥帳,活擒顧青便是大功一件!”
叛軍將士興奮高呼道:“活擒顧青!”
按照襲營前的分工,叛軍很快將人馬分出了幾支,一支到處放火,一支執長戟尋找安西軍將士,還有一支則隨著田承嗣直撲帥帳。
片刻之后,田承嗣趕到帥帳門前,忽然察覺到不對勁。
太安靜了!
從他們沖進大營,分兵殺人放火開始,他只聽到己方將士在大營內興奮地大呼小叫,卻沒看到任何安西軍將士的身影,也沒聽到本來應該有的慘叫聲和驚惶奔逃聲。
這不是襲營該有的動靜,太不正常了。
田承嗣驚惶之下用長戟挑開了帥帳的門簾,發現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主位桌案上一盞孤零零的油燈。
田承嗣終于確定,“上當了!他們有埋伏!”
田承嗣瞋目大吼:“速退!速退!有埋伏!”
話音剛落,大營外四周忽然亮起了火把,密密麻麻將大營圍得滴水不漏,從火把的密度來看,估摸有數萬人馬,而田承嗣的叛軍則被包圍在大營中間。
叛軍頓時亂成一團,此時此刻,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出來自己中計了,已陷入了敵人的包圍之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大營外,密密麻麻的安西軍將士靜靜地看著營內的叛軍們倉惶奔逃,發出恐懼的嚎叫,安西軍卻毫不所動,目光平靜而帶著殺機,被困在大營內的叛軍已是安西軍將士眼里的獵物,賞錢,土地和美好的未來。
“不許慌亂!”田承嗣騎在馬上,順手砍翻了一個抱頭鼠竄的叛軍,血淋淋的長戟指著遠處,厲聲喝道:“全軍列陣,從南面突圍出去,列陣!否則必死!”
叛軍將士在田承嗣的呵斥下,匆忙列陣。
然而安西軍早已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里,見叛軍要列陣,站在中軍的常忠拔劍大喝道:“弓箭,上!”
五千神射營將士上前,箭尖斜指朝天,仰角猛地放開弓弦,嗡的一聲悶響,五千支利箭朝叛軍激射而去,第一輪便倒下了數百名叛軍。
“再放箭!”常忠大吼道。
一輪又一輪,叛軍將士根本無法列陣,剛剛稍有成型便被激射而來的箭雨無情地打斷。
眼見將士袍澤一批又一批倒在敵人的箭矢下,田承嗣都快吐血了,不停揮舞著長戟,打掉朝他射來的冷箭,一邊凄厲大喝道:“快從南面沖出去!快啊!”
叛軍冒著箭雨拼命沖開了南面的柵欄,正要飛馳離開,卻赫然發現南面大營外也密密麻麻列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方陣,方陣內的將士隔得比較遠,人與人之間幾乎有一丈的距離,而方陣內的每個將士手里都握著一柄三尺來長,模樣古怪的長刀。
刀的刃身很長,握柄也很長,算是一件長兵器,從刀背厚重的刃身來看,長刀的分量不輕,大約二三十來斤了。
每個將士站在方陣內,他們穿著遮蓋全身的鎧甲,頭盔上甚至還戴著鐵面具,只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即將沖出來的叛軍。
叛軍止住了腳步,有見識的叛軍打量過后,驚恐地大叫起來。
“陌刀!他們是陌刀手!快退!”
前面的叛軍拼了命的往后退,后面的叛軍卻不知情,他們急于在包圍圈中找出一條活路,于是使勁往前擠,叛軍一時間更亂了。
落在最后的田承嗣也不知情,場面太混亂,他根本無法得知前方的情況,見叛軍在柵欄口擠成一團,田承嗣不由大怒,抄起長戟擊殺了一名慌亂奔逃的叛軍,喝道:“什么時候了,爾等還不沖出去,等死嗎?再敢拖延推諉,必斬!”
田承嗣嚴厲的軍令下,叛軍不得不硬著頭皮朝陌刀方陣沖去。
陌刀方陣旁,李嗣業高高舉起了令旗,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令旗猛地往下一揮,嘶聲吼道:“陌刀營,進!”
三千柄陌刀整齊地揮舞起來,空氣中發出鬼神哭泣般的嗚咽聲,大營外的平坦空地上瞬間密不透風,嚴絲合縫的方陣中,一股凌厲的殺氣隨著空氣涌動,仿佛一柄無形的刀,在叛軍將士的每一寸肌膚上刮來刮去。
方陣旁邊,李嗣業另一面令旗揮動,陌刀方陣緩緩向前推進,他們邁出的每一步都踏得很重,整齊的甲葉撞擊,像三千臺無情的戰爭機器開動起來,像一群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厲鬼,來到人間,再將活人拖進地獄。
叛軍將士心神俱裂,然而也有蠻勇不信邪的,雖然眼前的陌刀方陣氣勢驚人,然而已經走到這一步,若不沖出去也會被后面的弓箭射死,于是咬了咬牙,怒吼道:“左右一死,不如博一把,說不定能活命!”
后面許多蠻勇的叛軍也跟著附和。
“沖過去!”
十幾個叛軍當先朝陌刀方陣沖去,剛沖入方陣的第一排,便聽見十幾聲凄厲的慘叫,然后靜寂無聲。
十幾人進入方陣的瞬間便被不停舞動的陌刀斬成了肉醬,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他們的尸身便已四分五裂,散落在方陣各處,拼都拼不起來了。
李嗣業吼道:“陌刀營,再進!”
陌刀依舊揮舞不停,陌刀手們邁著整齊的腳步,緩緩朝前移動,每邁出一步都有將領發出號令,每一步都是軍隊列陣合擊的一部分。
又有十幾個不信邪的叛軍沖來,他們穿著厚重的鐵鎧,雙手護住頭,力竭聲嘶地大吼一聲,抱頭朝方陣內沖去。
這次他們活得比較長,沖到第二排時,這十幾個人也死在陌刀下,一陣陌刀與鎧甲的激烈交擊聲后,鎧甲散落,尸身成塊。
此時的田承嗣也終于看清了柵欄外的陌刀方陣,親眼見到他們殺人的速度后,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愈發難看。
“陌刀手…安西軍居然有如此多的陌刀手!顧青他…究竟有多厚的家底!”田承嗣失神地喃喃道。
安祿山麾下三鎮兵馬十五萬,其實當年也曾有部將建議組建陌刀營,然而安祿山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否了。
雖然造反以前朝廷的錢糧源源不斷地供給三鎮,但安祿山還是養不起一支規模龐大的陌刀營,太費錢了,陌刀營只能是土豪專屬,家底稍弱一點的根本想都別想。
眼前的安西軍竟活生生出現了一支陌刀營,看人數似乎有數千人,縱是四面楚歌的田承嗣,此時此刻也不由驚嘆顧青的大手筆。
安西軍無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