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是否刻薄寡恩,往往一句話就能看出真性情。
如果說人的本性是自私陰暗的話,那么帝王沒有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他的自私本性會被無限放大,一語出口,聞者如墜冰窖。
人家在外面為他打生打死,卻換來他一句“廢物”。
究其根本,這種人總是以為自己是全世界的爹,全世界都應該毫無道理的孝敬他。
饒是跟隨李隆基多年的高力士,此刻不由也心涼了一下,忍住心頭不適,低聲道:“陛下,河西軍今早有奏疏,哥舒翰似已患了風疾,不克行軍,出征路上是被將士們抬著走的…”
李隆基一怔,接著恨恨地跺腳道:“果真是廢物!早不得晚不得,偏就這個時候得了病,以為朕是傻子嗎?”
高力士輕聲道:“聽說早在出征以前就有大夫瞧過了,哥舒翰還在涼州城時便已得了此病,本來已有跡象但他沒在意,后來是顧青調任回安西時路過涼州,見哥舒翰氣色不對,暗暗請了大夫看了一眼才確定的,應該…不是作偽吧?”
李隆基有些愕然:“他真得了風疾?”
高力士道:“奏疏上是這么說的。”
李隆基嘆氣:“好好一員虎將,怎會得風疾呢?高將軍,派個人去河西軍傳旨,賞哥舒翰黃金百兩,賜田五百畝,請哥舒翰勉為其難繼續征戰平叛,待平叛之事稍定后,朕將他調回長安休養。”
高力士領旨剛要退下,李隆基又叫住了他。
沉吟半晌,李隆基緩緩道:“傳旨時順便派個太醫去,給朕看看他的風疾有多嚴重,盡力治療。國朝名將不可有失啊。”
高力士渾身一顫,抿了抿唇,仍恭敬地領旨告退。
隴州城,刺史府。
怒極的安祿山將手中的酒盞狠狠摔落在地,接著手掌往下虛切,前堂跪著請罪的何千年尚未反應過來,已被身后的安祿山親衛手起刀落斬下了首級。
安祿山神色不動,肥厚臃腫的嘴唇只吐出冰冷的一句話。
“廢物!全軍覆沒竟有臉回來。”
陪坐前堂內的史思明心中一凜,見安祿山那張丑陋的臉和閃爍著兇光的眼睛,史思明抑下畏懼之心,脫口道:“節帥殺得好!敗軍之將毫無氣節,不在敗陣前自刎謝罪,還有臉回來求饒,委實該殺!”
安祿山冷冷瞥了他一眼,這一眼嚇得史思明后背寒毛倒豎,驚出一身冷汗。
親衛收拾著前院內何千年的尸首和滿地鮮血,安祿山神情不動,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案,喃喃道:“顧青…呵,原來是顧青。好手段,好謀略,是我輕敵了,活該有此敗。”
史思明目光閃動道:“顧青任安西節度使三年,聽說治軍頗有方,深得安西軍將士擁戴。”
安祿山嗯了一聲,道:“本帥知道,我曾在安西軍布置過眼線,可惜暴露后被他殺了。”
史思明不解地道:“一個二十來歲的娃子,究竟何德何能,竟得全軍擁戴。”
安祿山冷笑道:“治軍與治世都是一個道理,無非恩威并濟而已,不足為奇。本帥奇怪的是,他究竟如何練的兵。以前高仙芝麾下的安西軍雖說也不弱,卻也不似這般精悍,能夠輕松滅掉我兩萬義師,安西軍不簡單呀,算得上一支精銳之師了,呵,顧青好本事。”
嘴上不屑冷笑,可安祿山心里卻莫名有些不安。
他沒忘記,自己與顧青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這幾年明里暗里給顧青下過套兒,設過計,甚至還在安西軍中安插了刺客,毫無疑問,最后都失敗了,而他與顧青之間的仇恨也越來越深,不僅除之而后快,而且恨不得誅其九族的那種深仇。
昨日,顧青給了他一記狠狠的反擊,安西軍首戰便殲了他的兩萬兵馬。
安祿山很清楚,這僅僅只是個開始,接下來他的義師與顧青的安西軍將有一番生死相搏,在這片關中的土地上各試鋒芒。
“節帥,咱們要不要繼續派兵救慶州?”史思明試探問道。
安祿山搖頭:“慶州保不住了,此時此刻,恐怕它已被安西軍攻破,若發兵去救,豈不正中顧青下懷?此獠不定準備了怎樣的圈套等本帥傻乎乎鉆進去呢,呵呵,本帥才不上當。”
“謀全局者,豈在乎一城一隅之得失?慶州不要也罷,咱們要的,是長安!是大唐國都!是李隆基的命!是終結大唐的國運氣數!”
史思明小心地道:“那咱們義師下一步是…”
安祿山冷冷道:“下一步,潼關!”
潼關,位于黃河和渭河南岸,自古便是險關,是關中的東大門,為兵家必爭之地。
安祿山眼睛通紅,帶著幾分瘋狂的意味,興奮地舔了舔嘴唇,道:“拿下潼關,長安城唾手可得,奪下長安城,大唐已是我安祿山的了!”
慶州城,刺史府。
和安祿山一樣,慶州城被劉宏伯攻破后,刺史府也成了顧青的臨時帥帳。
坐在雜亂成堆的前院里,顧青手里握著一份圣旨,嘴角不自覺地往上勾起。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呵,威風得很。”
旁邊的韓介興奮地道:“侯爺,這可是歷代宰相才有的榮耀,陛下這是要重用侯爺,將來平叛以后,侯爺必是大唐未來的宰相了。”
顧青笑了笑,神情不見多欣喜,將圣旨往懷里一揣,道:“傳令常忠沈田整頓兵馬,陛下不是還賞了千兩黃金嗎?讓王貴去兌換成銀錢,然后全部用來買肉買糧食,今晚給將士們加餐,人人有肉吃。”
韓介抱拳領命。
等韓介離開后,段無忌湊上前,輕笑道:“侯爺不在乎天子的封賞?”
顧青笑道:“你覺得我應該在乎嗎?”
“侯爺有青云之志,自然不會將這點封賞看在眼里。”
顧青沉吟,不知在想什么,段無忌見他正凝神思索,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
許久以后,顧青輕聲道:“無忌,你幫我寫份奏疏,以我的名義向陛下要錢要糧,盡量夸大我的功勞,最后請求天子多賜土地,嗯,就說請賜良田千畝,不僅要田,還請天子增加我的實食邑,最好增到五百戶…”
段無忌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笑道:“侯爺這是欲效仿秦朝大將王翦,貪財自污,求田問舍?”
顧青笑道:“不錯,在帝王眼里,一身毛病的臣子比毫無瑕疵的臣子更令他放心。”
段無忌猶豫了一下,道:“可是,王翦求田問舍的典故世人皆知,陛下難道會不知道侯爺的用意?”
“他肯定知道,不過沒關系,用這個典故也是借機表明我沒有反意,秦朝王翦雖自污貪財,可世人也都清楚,王翦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征戰之后馬上交還兵權,他是為數不多得以善終的名將之一,我要向天子表達的意思就是,我也想做王翦,平叛之后我會老老實實交上兵權。”
段無忌忍不住道:“若平叛之后呢?侯爺難道真要交上兵權?”
顧青沒吱聲兒,目光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段無忌忽然很想抽自己一記耳光,因為他看懂了顧青的眼神,那是關愛智障的眼神,侮辱性極強。
顧青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去寫奏疏吧,今晚將士加餐,我讓親衛給你留一份豬腦,以形補形。”
剛剛攻下慶州,安西軍全軍駐扎在城外,顧青下令休整三日,但同時派出了斥候,打探叛軍主力的動向。
用過午飯后,顧青領著親衛走在慶州城內。
城內已不能用滿目瘡痍來形容,簡直成了一座死城,三千叛軍占據慶州的期間,不知他們對城內的百姓做了什么,如今被收復的慶州城內已看不到百姓的蹤跡,不是倉惶逃離就是被叛軍屠戮殺害。
街道兩旁的房屋大多被燒毀,有些房屋還在冒著裊裊青煙,房屋中到處是被燒焦的尸體,分不清是守軍還是百姓,安西軍將士正收拾著殘垣斷壁,將尸首一具具抬出來,統一抬去城外埋葬。
顧青嘆了口氣,越走越沉默。
戰爭的可怕,眼前便是最直接的畫面,它狠狠沖擊著所有人的視覺和心靈。
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懂得“太平”二字是何等的珍貴。
走了很久,顧青忽然發現遠處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卻是皇甫思思。
今日的她穿著一身素麗的釵裙,正與一位商人模樣的人爭論著什么,兩人越說越激動,最后皇甫思思竟叉著腰,擺出茶壺造型,似乎很潑辣地在罵人。
商人在她凌厲的氣勢下終于服軟,心不甘情不愿地點頭,皇甫思思這才眉開眼笑。
顧青遠遠看見她,然后笑了。
看情形這位皇甫掌柜似乎又做成了一筆買賣,不知賺了多少錢,從她高興的笑容來看,這次似乎賺得不少。
二人聊完,交接過后各自告辭,皇甫思思轉身看到了顧青,一怔之后蹦蹦跳跳朝他跑來,像只歡快的小鹿。
“老遠就看見你與人爭吵,看不出你竟如此潑辣,以前在我面前的溫柔模樣難道都是裝的?”顧青好笑地看著她。
皇甫思思嬌媚地白了他一眼,道:“妾身本就是潑辣的人,唯有在侯爺面前才溫柔,全天下也只有侯爺一人值得我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