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無忌與馮羽同是石橋村出來的子弟,但兩人的性格卻天差地別。
段無忌沉穩,馮羽跳脫,兩人站在一起像成熟穩重的兄長帶著調皮搗蛋的小弟。
從小一起長大,段無忌對馮羽卻越來越不了解了。
他以為馮羽還是當初石橋村那個上樹掏鳥窩,下河捕魚蝦,經常闖禍的鄰家小弟,然而年歲漸長,他已漸漸不懂馮羽了。
曾經的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讀了圣賢書,明白了圣賢的道理,少年們都有了志向,志向大多是當官,都以顧青和宋根生為榜樣,有的當官純粹為了私利,有的也想造福一方,唯獨段無忌和馮羽不愿當官。
段無忌有過取舍,他認為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比當官重要。
馮羽呢?他是怎么想的?
從長安到龜茲,一路上段無忌問過他很多次,每次馮羽都是嘿嘿一笑,將話題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他的問題。
大漠的荒涼景象在落日時顯得特別凄美,二人最初出玉門關時曾被這壯闊悲涼的風景所傾倒,然而行路一個月后,他們已對風景麻木了。
一望無垠的黃沙,像極了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騎在駱駝上沒精打采的二人忽然聽到胡商們一陣歡呼聲。
“到龜茲城了!”
冬日的沙漠很冷,寒風卷集起黃沙漫天飛揚,遠近皆是一片茫茫的黃色煙塵。
顧青盤腿坐在帥帳內,用心地給羊腿涂抹上豆油,面前的炭火上方有一個簡易的烤架,將羊腿放在烤架上不停翻滾,沒過一會兒,羊腿上便開始滋滋地冒油。
鳴笙起秋風,置酒飛冬雪。
再配上熱騰騰烤得鮮嫩多汁的羊腿下酒,人生大抵已無憾,只缺個婆娘了吧。
韓介蹲在顧青面前幫他不停翻轉羊腿,顧青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濃烈的酒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部,非常舒坦。
“好酒,但要省著點喝,從長安帶來的烈酒已不多了…”顧青瞇著眼舒坦地嘆息。
韓介眼睛盯著面前滋滋冒油的羊腿直吞口水。
“侯爺若想飲酒吃肉,為何不去福至客棧?女掌柜的手藝那么好,不多吃幾頓未免可惜。”
顧青嘆道:“我在考驗我的意志,不能經常去,大好男兒若被女人的廚藝收服,回頭沒法跟我未婚妻交代,理由說出去都沒出息。”
韓介不以為然道:“女子總要有點強于旁人之處才配得上侯爺,侯爺您要反過來想,女掌柜正是因為廚藝好,才能得到侯爺的恩寵,侯爺去她店里用飯是看得起她。”
顧青贊道:“我很欣賞你的思路,不如你去她店里,把你剛剛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再跟她說一次,看看她啥反應。”
“她還能有啥反應?”
“她如果不抄菜刀追殺你三里路,我便去她店里用飯。”
羊腿烤熟還需要不少時間,顧青有些等不及了,用匕首從羊腿上割下表面已經熟了的一塊肉,吹了幾口涼氣便塞進嘴里,燙得哇哇直叫,但表情很享受。
“好吃,但有點淡,再撒點鹽。”顧青評價道。
韓介拈起一小撮鹽往羊腿上灑。
顧青悵然道:“總感覺最近被那個女掌柜的手藝養刁了,今日吃這羊腿處處不對勁…”
韓介一邊翻轉羊腿一邊道:“侯爺不如把那女掌柜收了房,做個妾室,白天給您做菜,晚上給您暖床,大漠蠻荒苦寒之地,侯爺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未免過得太凄慘,收了女掌柜想必張家小姐也不會反對的,畢竟只是收個妾室…”
顧青摸著下巴認真思索,喃喃道:“有道理…到時候她若興師問罪,我就說是你讓我這么干的,睡女人我來,背黑鍋你去,怎么算都不吃虧…”
韓介動作一滯,驚愕地道:“侯爺,您就這么把我賣了?”
“賣人的事我又不是沒干過,我有很多優點你還沒發現,慢慢挖掘,你會對我越來越崇拜的…”
顧青盯著面前的羊腿出神,忽然道:“說起那個女掌柜,你找個伶俐點的人去盯一下,總覺得她有點可疑,不論是接近我的動機,還是她的真實身份,都很可疑。”
韓介道:“她的真實身份有問題?”
“她的出身應該不低,不應該只是個迎來送往的客棧掌柜,有過良好家教的人,細節上是無法掩飾過去的,再好的演技都掩飾不了。”
“什么細節?”
“我注意過她很多次,她吃飯的樣子很文雅,舉筷端杯皆有閨秀之姿,尋常人吃過飯,擱下筷子時大多是隨意往桌上一放,而她,擱下筷子后還將它規規矩矩與桌沿平齊,碗里也從不剩一粒米食,一次兩次,每次皆如是,出身平凡的家庭可沒有這般教養。”
韓介吃驚道:“侯爺居然不動聲色觀察她這么久,您還說對她不動心?”
顧青嘆道:“你是不是搞錯重點了?這與我動不動心有關系嗎?重點應該要夸我明察秋毫,心思細膩,哪怕是路邊的一條狗啃骨頭,我也會觀察很久的,難道我對那條狗動心了?”
韓介想想也對,于是點頭道:“侯爺既然覺得她可疑,末將這就安排人去盯她。”
顧青淡淡地道:“不要打草驚蛇,我只是好奇她背后是不是有靠山,還有,她究竟是什么出身,總覺得她身上有故事,我不希望安西都護府被人暗中安插圖謀不軌的棋子。”
羊腿終于熟了,顧青割下一片肉塞進嘴里,咀嚼幾下后頓覺索然無味。
一碼歸一碼,身份再怎么可疑,她那手廚藝委實不錯,若她是自己的敵人,實在可惜了。
回想當初自己窮困時,她毫不猶豫借給自己一百兩銀餅,對朋友如此仗義,應該不會是敵人吧,如果是為接近自己而刻意為之,這女人的城府未免可怕。
帥帳外,親衛的聲音傳來。
“稟侯爺,大營轅門外有人求見,他們說是侯爺的同鄉故人。”
顧青驚訝地道:“同鄉故人?哪個同鄉故人會找到這里來?”
想了想,讓親衛領人進營。
段無忌和馮羽拎著簡單的行李,跟著親衛走進大營,二人目光新奇地左顧右盼,看著大營校場上將士們操練發出的嘶吼聲,滾滾黃沙里,一條條精赤著上身的軍漢摸爬滾打,雖然只是尋常操練,但仍撲面而來一股肅殺之氣。
“這…這就是顧阿兄麾下的將士?好一支威武精銳之師!”馮羽興奮得鼻頭泛紅,臉頰幾顆青春痘都興奮得快爆了。
段無忌也有些激動,從今以后,他將是顧阿兄麾下的幕賓,也算是這支精銳之師其中的一員了。
“他們就是長安盛傳全殲吐蕃兩萬余賊軍的安西鐵軍,他們都要聽顧阿兄的軍令,顧阿兄好雞兒威風!”馮羽只差在大營內雀躍歡呼了。
段無忌沉聲道:“馮羽!進了軍營要注意言行分寸,莫給顧阿兄臉上抹黑!”
馮羽這才稍微冷靜了一點,老老實實跟著親衛走,眼神卻仍克制不住地朝校場瞥去。
走了幾步,馮羽忽然加快了腳步,與前面領路的親衛并肩,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哎,兄弟,顧阿兄…也就是你們的侯爺,平日在大營里是不是很威風?”
親衛沒說話,仿佛一尊莫得感情的石雕,徑自往前走,連眼神都沒有一絲變化。
馮羽沒得到回應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別這樣,兄弟,很快我們就是袍澤了,以我的本事,過不了多久說不定就能當官,以后你見到我都要行禮的,不如趁我落魄之時多結一份善緣。”
親衛仍沒理他。
段無忌拎住馮羽的后領狠狠一拽,表情已有些生氣了:“言多必禍,你最好閉嘴,顧阿兄如何安排我們,自有他的決斷,你憑什么信口開河說什么當官之類的胡話?”
馮羽嘻嘻笑道:“隨口說說嘛,我又不是真的想當官,想當官我早參加科考去了,何至于跑來這里受罪。”
段無忌嘆道:“你這性子真是…馬上要到帥帳了,你老實安分一些,如今的顧阿兄已是爵封縣侯,還是太子少保光祿大夫,實實在在的二品大員,再也不是當初石橋村的顧阿兄了,說話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讓旁人背后說閑話,說顧阿兄的同鄉竟是這般德行,顧阿兄沒面子,你我難道面上有光?”
馮羽悻悻應了一聲,然后低眉順目狀,比剛才老實多了。
看著前面帶路一言不發的親衛,段無忌忽然慨嘆道:“窺一斑而知全豹,顧阿兄麾下將士果真不凡,當得起‘精悍’二字,只看這軍紀便已勝過大唐許多軍隊了,顧阿兄的本事,比書本上的更浩瀚,你我當有一顆謙卑向學的心。”
說話間,三人已走到帥帳前,親衛隔著門簾仍恭敬地躬身行禮,大聲道:“稟侯爺,您的同鄉故人已到。”
門簾被掀開,露出顧青那張熟悉的臉,笑吟吟地看著段無忌和馮羽。
段無忌和馮羽心中一陣激動,同時躬身道:“拜見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