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一個小人,換一員虎將,這筆買賣賺大了。
哪怕為此付出一些代價,顧青也愿意。成年人做事之前先衡量利弊,顧青在對田珍動殺心之前便仔細衡量過了,殺田珍由此可能帶來的一些麻煩和后果,相比得到李嗣業這員虎將的收益,兩相權衡后,顧青終究還是決定殺了田珍。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顧青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得此一員虎將帳下效力若干年,足以抵消殺田珍后給自己帶來一時的麻煩和后果。
李嗣業心中感念顧青為他除掉心魔的恩情,恭敬地告退。
顧青獨坐帥帳內,面帶微笑靜靜地等著麻煩上門。
一個時辰后,親衛來報,監軍邊令誠大營轅門外求見,顧青嘆了口氣,果然還是來了。
中郎將算是中上級軍官,殺一名中郎將對安西都護府來說可謂是大事了,驚動邊令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命親衛將邊令誠領進帥帳,良久,怒氣沖沖的邊令誠進了帥帳,見顧青正陰沉著臉獨坐主位,目露寒光盯著自己,正在憤怒的邊令誠不由一愣,原本洶涌奔騰興師問罪的氣勢不由一滯。
邊令誠愣神時,顧青卻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邊監軍,我正要去找你,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了!”
邊令誠被嚇得渾身一顫,隨即怒道:“侯爺找我作甚?”
顧青冷笑:“邊監軍,你干的好事!勾結疏勒鎮田珍,構陷安西軍的大將,僅憑一些毫無證據的誣陷之辭便訓斥忠良,橫加阻攔忠良武將晉升的機會,致使國失良才,將遇不公,安西將士軍心動蕩不安,軍中怨氣沖天,邊監軍,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倒想問問邊監軍,你莫非是敵人派來的奸細,故意攪亂我安西軍的軍心,打壓我軍士氣,為敵人張目揚眉?”
邊令誠大怒,接著大驚,急得聲音變得愈發尖細:“侯爺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天大的冤枉!奴婢構陷誰了?奴婢怎么就成奸細了?口說無憑,侯爺拿出證據來!”
顧青啪的一聲拍出一張畫了紅押的供狀,冷笑道:“你還想狡辯?田珍受刑前所錄供狀在此!里面詳細交代了他是如何構陷疏勒鎮李嗣業,如何背地里向邊監軍告狀誣陷,而邊監軍又是如何問都不問便嚴厲斥責李嗣業,李嗣業這些年所立軍功不知凡幾,每次晉升之機都被邊監軍攔阻下來,這些都是有據可查的,邊監軍有何話說?”
邊令誠搶過供狀迅速看了一遍,接著又驚又怒道:“此為田珍構陷!不信讓他與奴婢當面對質,奴婢何曾與一小小中郎將勾結?侯爺這是欲加之罪,奴婢不服,不認!”
顧青冷冷道:“田珍罪大惡極,已被本侯下令斬首示眾,邊監軍若欲與田珍對質,我只能送你下去尋他了。”
邊令誠被顧青的問責打了個措手不及,此刻忽然冷靜下來,頓時明白這分明是顧青的惡人先告狀,首先猝不及防搶占道德制高點,然后居高臨下捏造他的罪狀,所謂“軍心動蕩”“構陷忠良”便是顧青搶先占住的制高點,有了這兩個理由,再毫不留情將一樁樁罪過推到邊令誠身上,過程便容易得多了。
真是卑鄙啊,這些招數向來是他們這些奸臣才敢干的,在正直忠臣的眼里,這些都是下三濫的招數,向來不屑用,沒想到這位侯爺居然用在他身上了。
此子斷非良善之輩!
是壞人!
邊令誠毫不猶豫地在心里給顧青下了定論。
剛進帥帳被顧青的先發制人弄得手忙腳亂,此刻邊令誠終于冷靜下來,反倒不急不氣,甚至露出了笑臉。
“侯爺,侯爺呀,哈哈,您可真是煞費苦心,為殺一個田珍鬧這么大的陣仗,不惜將奴婢也牽連進來,您這是何苦呢。”
顧青見他冷靜下來,不由失望地暗暗嘆氣。
可惜了,居然沒上當,看來自己果真沒有當壞人的天賦,陷害殘殺這種事還是要多多練習才是。
疾言厲色沒用,顧青換上平靜的表情,淡淡地道:“邊監軍倒是淡定,呵呵,看來你我沒什么好說的,田珍的罪狀我會整理好,連同他的不法證據一同呈送長安,請陛下御覽,至于邊監軍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
話說一半,顧青故意停下。
邊令誠卻懸起了心。
任何事情鬧到天子面前,便不再是簡簡單單的是非對錯了,天子不會認真計較對錯的,天子計較的是利弊,爭斗雙方的利弊,誰是誰非重要嗎?誰更有用才重要。
或許天子這次不會偏袒任何一方,各打五十大板作罷,但顧青這種動輒上奏長安天子可不能養成習慣。
天子縱然對他邊令誠再信任,若顧青隔三岔五上疏說他幾句壞話,久而久之,天子恐怕也會懷疑他這個人究竟能不能用了,如果顧青再狠毒一點,索性與高仙芝結成聯盟,一同聯名參劾他,天子對他恐怕會愈發疑心,畢竟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邊令誠心中迅速做了決定。
這一次要忍,不能讓顧青上疏,殺一個田珍對他來說,不過是雞毛蒜皮一樁小事,原本他今日來大營問責是為了刷存在感,指責顧青妄殺邊將,不把他這個監軍放在眼里的惡劣行為。
但沒想到顧青惡人先告狀,首先聚起了氣勢先發制人將他牽連進來,既然失算了就要認栽,邊令誠犯不著為了那個已經死得透透的田珍賠上自己的前程。
“侯爺,侯爺,哎呀,您先息怒,奴婢從頭到尾啥都沒說呀,侯爺怎么就生氣了呢,這個田珍…侯爺殺得好!殺得大快人心,不瞞侯爺說,奴婢早就聽說田珍惡跡斑斑,干了無數動搖軍心的壞事…”
“奴婢一直想找個機會將田珍辦了,沒想到侯爺棋快一著,將田珍果斷斬首,侯爺做得對,奴婢愿與侯爺聯名上疏,歷數田珍罪狀,斬首田珍是為我安西都護府除害,從此我安西都護府河清海晏,一派太平,侯爺為國除賊,功在社稷!”
顧青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這家伙,風色不對果斷掉頭,跪得好徹底啊。
話里話外只字不提顧青牽連到他的種種罪狀,但顧青卻聽明白了意思,大概就是邊令誠可以不再計較他斬殺田珍一事,而顧青也請高抬貴手,不要在奏疏里胡說八道,無端牽扯。
于是顧青迅速地朝他一瞥,接著含笑道:“邊監軍言之有理,看來是本侯錯怪你了,哈哈,不知者不罪,邊監軍莫放在心上,至于奏疏,便請邊監軍親筆撰寫,然后咱們一同聯名呈送長安,如何?”
邊令誠笑得無比親切友善,連連點頭:“甚善,甚善,侯爺雷厲風行,殺伐果斷,奴婢也會寫在奏疏里的…”
顧青聞弦歌而知雅意,急忙道:“田珍之罪狀是我與邊監軍一同發現的,也是你我合謀之后定下的除奸之計,一舉將田珍一網打盡,若說功勞,也是我與邊監軍共同的功勞,邊監軍萬莫謙虛,還需原原本本都寫上才好。”
邊令誠眨眼。攏共就這么一個罪人,怎么就“一網打盡”了?
但顧青的意思他也聽明白了,二人相視溫柔地一笑,無聲無息中,順理成章地達成了一項暫時合作的協議。
帥帳內令人窒息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一掃而空,帳內此刻暖意融融,宛如春風拂面,顧青與邊令誠對視而笑,彼此的目光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只是一股淡淡的奸佞密謀的邪惡氣息,卻被二人自動忽視了。
走出大營,邊令誠笑意吟吟的臉色在轉身時瞬間變得鐵青,眼中兇光不停閃爍,他死死地咬著牙幫子,努力克制自己即將爆炸的怒火。
“欺人太甚!這個顧青…”邊令誠咬著牙喃喃自語,說到一半便停住。
這個顧青,比高仙芝更難對付。
這是邊令誠直到今日才發現的一個事實。
高仙芝只是個純粹的武將,邊令誠隨時能從高仙芝身上抓出大把的缺點,所以與高仙芝搭檔的這些年,邊令誠表面上對高仙芝恭敬,其實心里卻從未將他當成爭斗的對手,論官場的勾心斗角,論背地里捅刀子告黑狀,高仙芝哪里比得過邊令誠?
然而顧青來了以后,邊令誠卻有一種狗咬刺猬無從下嘴的無奈。
顧青不是沒有缺點,相反,他的缺點比高仙芝更多,只是這些缺點邊令誠卻無法拿捏,因為都是一些小毛病,從來沒見他犯過大錯。
顧青有多少毛病?下藥害他算不算?未經商議便下令擴城建市的蠻橫作風算不算?擅自將于闐鎮敗軍收于麾下算不算?
說起來這樣的小把柄很多很多,邊令誠一抓能抓大把,可這些小把柄有何用?
一個很關鍵的原因,顧青打了大勝仗,全殲吐蕃軍兩萬余,還有一支幾千人的雜牌軍,捷報早已送去長安,此刻天子恐怕已高興得大宴群臣,遙賀安西大捷。
如今的顧青在天子眼里,正是一位允文允武,能鎮安西局勢的忠良主帥,不日即將取代高仙芝主一方軍政,可以說,他比以往在長安時更紅了。
天子眼里炙手可熱的紅人,邊令誠若遞上奏疏告這些根本算不得把柄的黑狀,天子會如何看他?一個是能打勝仗的國之帥才,另一個是只會告黑狀的小人,傻子都知道天子會站在哪一邊。
邊令誠只覺后背發涼,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此時的顧青,他扳不動,至少目前扳不動,只能等待合適的時機,等待天子對顧青漸生猜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