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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劣根性在于,在比自己差的人面前永遠會有心理上的優越感,區別只在于有沒有將這種優越感表現出來,那些沒有表現出來的人不是沒有優越感,而是素質涵養比較高,隱藏得比較深。
原始社會誰家打的獵物比較多,會咧著嘴笑得很得意,這種不帶任何目的性的嘲諷別家,后來人管它叫“質樸”,有了文字和文化后,圣人告訴他們,不能嘲諷得太明顯,打獵多的人你們要學會善良,至少要裝作善良。于是有了“謙遜”,有了“涵養”。
史學家說,這叫“文明”。
顧青卻將人類的劣根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尤其是在遲言面前。
毫不留情的嘲笑,毫無顧忌的展現優越感,盡管他只比遲言高了一個名次,但他仍然有一種學霸俯視學渣的酣然快感。
遲言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比顧青年齡稍小。面對主帥侯爺如此熱情的態度,遲言受寵若驚,愈發惶恐緊張。
毫無道理的事,操練名次前列怎么熱情都不過分,軍中的天之驕子嘛,被款待是很正常的,可是款待他這個倒數第一的人…侯爺貴腦闊有恙乎?
酒菜上桌,帥帳里只有顧青和遲言二人,顧青頻頻勸酒,并表示飲醉無妨,他親自批準遲言明日請假休息一天。
遲言戰戰兢兢端杯,每飲一盞便不停道歉認罪:“侯爺,小人錯了,真的知錯了,明日小人便奮發操練,絕不給袍澤拖后腿,更不會給侯爺丟臉…”
“不丟臉,你哪里丟臉,你明明給我長臉了…”顧青熱情地敬了一盞酒,然后走到遲言身邊盤腿坐下,勾著他的肩道:“你啊,要保持下去,知道嗎?沒錯,保持倒數第一的名次,不需要變強,以后你就是我的親衛了,每天陪我操練便可…”
遲言愕然看著他,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了,還是噩運來得太突然了?
這位侯爺滿臉堆笑的樣子,怎么看都像不懷好意。
“侯爺,小人真的錯了…”遲言膽戰心驚,人類對未知的東西總是恐懼且敬畏的,從顧青的笑容能看出來,他這個倒數第一當侯爺的親衛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類似于游街示眾的性質。
“小人發誓,明日開始一定不會是倒數第一了,發毒誓!”遲言兩眼水汪汪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乞求。
“把喝了我的酒都給我吐出來…”顧青笑容一僵,立馬翻臉了:“聽不懂人話嗎?你若不是倒數第一,難道我又要成為倒數第一?我不要面子的嗎?”
遲言終于懂了:“可是侯爺,您有過軍令,若連續一個月倒數一百,便滾回長安去…”
“你可以特赦,我說的,你是錦鯉,也是明燈,你滾回長安了誰來襯托我?乖,來飲酒,不醉不歸。”
照例的寒暄關懷,被灌得半醉的遲言在顧青的詢問下斷斷續續說了他自己的情況。
家中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妹妹已出嫁,弟弟在家種地,地少人多,一家人太窮了,遲言不得不出來當兵吃皇糧,好在三代清白,審查過后便進了左衛,每月能拿少許的兵餉接濟家里。
只是遲言天生體質較弱,在長安時也是掛在車尾勉強不掉隊,如今來安西,照樣是掛車尾,操練才幾天的顧青都能輕松超過他,顯然遲言的體質天生不適合當兵。
很老套的故事,左衛里少說有一半的人都和遲言一樣的際遇。
這支軍隊里的將士,其實大部分把當兵看作一種謀生的職業,而不是為了信仰。
這個年代的底層人民其實根本沒有信仰,唯一的信仰就是活著,如果能活得好一點自然都是愿意的,所以當官便成了唯一能驅使將士們為國拼命的理由。
很現實,但也無可厚非。“活下去”這個信仰,其實高于一切神神怪怪的信仰,今生都難以維生,就不必說那些虛妄的來世了。
但是在軍隊里,將士豁出性命殺敵,終歸是需要信仰的。為家為國,為自己最在乎的人和事,為身后的萬丈深淵…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純粹為了錢和糧食,一支純粹為了錢糧打仗的軍隊,上了戰場注定膽氣會弱一截,因為潛意識里,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享受錢和糧食,都這么想的話,沒人肯奮勇殺敵。
與遲言的簡單一席話里,顧青想到了很多。
遲言的想法幾乎可以代表整支左衛軍隊,說穿了四個字,“當兵吃糧”。
可是對主帥來說,麾下的將士如果只是為了吃糧而當兵,未來上了戰場,他們的戰力能信任嗎?
府兵制的破壞,雇兵制的弊端,如今已完完全全地擺在顧青面前了。
龜茲鎮,福至客棧。
今夜的福至客棧被安西節度副使顧青包了,下午時分便有數十名親衛過來清場,所有不相干的客人被客客氣氣請走。
夜幕降臨之時,客棧外頓時熱鬧起來,無數將領披甲而至,各自的親衛部曲守在門外,客棧內則是將星匯聚,喧囂非凡。
顧青來安西上任已有兩個月了,這是第一次以官方身份正式宴請安西軍將領。
被邀請的將領皆是都尉以上級別的,安西四鎮里只來得及邀請龜茲鎮的駐軍將領,不僅是安西軍,左衛軍一萬兵馬的幾名將領也被邀請來了,如常忠等四名將領。
客棧內,前廳擺上了一長條的矮桌,中間留出了一個空位,隨著夜晚臨近,各色香噴噴的肉和野味都被伙計端了上來,將領們三三兩兩聚于各個角落,神色猶疑地低聲議論顧侯爺今日宴客的目的。
皇甫思思今夜穿了一身紫色的宮裙,頭發盤成云髻,衣裳掛上各種金銀佩飾,看起來顯得雍容華貴,她一人的裝扮便令客棧內的檔次都提高了,仿佛成了一場宮廷盛宴,將領們入店后不自覺地變得文雅起來。
皇甫思思似乎與安西軍各將領頗為熟稔,穿花蝴蝶般飛來飛去,與將領們招呼玩笑,詭異忐忑的空氣里穿插著她銀鈴般的笑聲,終于稍稍緩解了緊張的氣氛。
所有被邀請的將領都到齊后,眾人閑坐沒多久,韓介披甲按劍而入,站在門口面朝將領們大聲道:“安西節度副使,上護軍,青城縣侯顧侯爺到——”
嘩啦一陣響動,將領們身上的鎧甲發出陣陣碰撞聲,所有人都站起身,望向客棧門口。
顧青穿著一身素雅的青色長衫走進來,今日的顧青沒有披甲戴盔,頭發梳得很整齊,嚴嚴整整的發髻上插著一支碧玉簪,衣裳是嶄新的長衫,離開長安時張懷玉親手送他的,腰間系著一根上百玉片鑲嵌而成的玉帶,玉帶上掛著一只紫金魚袋,看起來像一位風度翩翩的書生公子,與西北大漠孤城的粗獷氣質格格不入。
皇甫思思見顧青這般打扮,兩眼不由一呆,眼中頓時泛起異彩。垂頭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臉蛋不知為何突然一紅,抿著唇移開了目光。
顧青含笑走入店內,眾將領紛紛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拜見副使顧侯爺。”
將領們皆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粗漢子,這一聲齊喝仿佛摻雜了金石相交的殺氣,話音落,客棧前廳內回音陣陣,驚得皇甫思思花容失色,再看顧青坦然微笑,毫無所動地接受眾將行禮,像一位歷經風浪巋然如山的儒帥,皇甫思思的心跳陡然加劇。
節度副使,爵封縣侯,主一方軍政,執萬民生死,麾下猛將如云,世間英雄眾矣,稱“諸侯”者能有幾人?
不知為何,皇甫思思覺得心很亂,說不清為何亂,總之就是很亂。
顧青含笑朝眾將拱手回禮,然后招呼將領們落座。
今夜主要是宴請安西軍將領,所以在座的安西將領較多,顧青帶來的左衛將領只有常忠等四人。
剛坐下還沒說話,外面忽然有親衛進來稟道:“侯爺,邊監軍來了。”
顧青一愣,迅速回頭看了侍立一旁的韓介一眼。
韓介也愣了,隱秘地朝顧青搖搖頭,表示邊令誠并未受邀。
顧青笑了,不請自來,當年閹割的時候難道連臉皮都割掉了嗎?
“快請邊監軍進來。”顧青笑著吩咐道。
人未見,聲先至。店外頓時傳來邊令誠故作豪邁的大笑聲,只是因為身體少了某個器官的緣故,笑聲有些尖細,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喊救命的小公雞。
“侯爺好雅興,荒蠻之地宴客亦別有一番風味,哈哈…”邊令誠大笑入內,眾將起身紛紛朝他行禮,邊令誠卻仿佛沒看見眾將領似的,對眾人的行禮理也不理,眼睛只盯著顧青一人。
顧青笑道:“邊監軍竟也來了,實在是榮幸之至,來人,給邊監軍設座,就設在本侯旁邊。”
邊令誠不客氣地坐下,朝顧青笑道:“聽說侯爺宴請安西諸將,邊某正是喜好熱鬧,于是不請自來,望侯爺莫怪。”
顧青皮笑肉不笑地應付了幾句客套話。
在座的都是將領,可謂純爺們兒中的純爺們兒,你若是不自卑的話,我當然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