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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挑撥離間

大熊貓文學    朝為田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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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慶宮的夜晚燈火通明如白晝,處處飄蕩著歡聲笑語。

  花萼樓更是人聲鼎沸,殿內舞伎們穿著最華麗的衣裳,包裹她們婀娜的軀體,在一片歡笑和飲勝聲里扭擺舞動,今夜的宮廷歌舞帶了幾許異域的風情,端莊中透著一絲撩人心弦的妖艷和嫵媚。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戍邊的胡人節度使。

  顧青在李隆基面前表演過后,李隆基大喜之下賜他坐在天子身旁,與安祿山一左一右簇擁著李隆基,正如方才李隆基說過的“左膀右臂”。

  安祿山坐在李隆基的右邊,他的座位很獨特。

  獨特之處在于,他的蒲團側方放置了一塊類似屏風一樣的東西,這個東西名叫“坐障”,坐障上畫了一只獨步行走的金雞,是帝王御用的,名叫“金雞障”,此刻李隆基居然將它賜給安祿山用。

  寵信之深,可見一斑。

  滿堂歡謔,君臣同樂,朝臣們紛紛向李隆基和安祿山敬酒,安祿山態度謙虛地來者不拒,在李隆基面前不見半點戍邊節帥的威儀,反而真有一種孩童承歡父親膝下的天真和率性,而李隆基看著安祿山的目光也分外溫柔寵溺,就像一位老父親在看著久別的兒子。

  顧青向李隆基和安祿山敬酒后便坐了下來,他在冷眼看著身邊的一切。

  一個強盛的王朝,君王渾然無覺地挖著自己的墻角,沒人知道最終這位自稱兒臣的胡人,幾年以后將向他口口聲聲叫著父親的人舉起了刀,反旗高舉,席卷天下,這個歷史上最強盛的王朝被輕易地推倒在地,從此國運急轉直下,后來者無非只是為它續命。

  盛唐之衰,難道僅僅只衰于安祿山之手嗎?

  今夜,仍是盛世模樣。

  酒宴正酣處,安祿山忽然站了起來,低聲請求李隆基撤下舞伎,又令樂工換曲。

  李隆基允了,安祿山走到大殿中央,隨著樂工一陣激昂快速的鼓擊聲,安祿山那肥胖的身子竟然舞動起來。

  隨后樂工的弦樂奏起,節奏明快的弦鼓聲中,安祿山踢踏著腳步,張臂舒袖,像一只靈敏的山貓在林間追逐獵物,隨著鼓聲越來越快,安祿山肥胖的身軀飛快旋轉起來。

  “好一曲胡旋!朕來也!”李隆基大喜,搶過樂工手里的羯鼓,站在場邊親自為安祿山拍鼓,安祿山舞得愈發起勁,旋轉如一只陀螺,原地踮腳伸腿屈膝,如風疾電掣。

  君臣同舞引來滿堂喝彩,舍人疾筆記下今夜的盛況,將這段留于史書,以為后世佳話,畫工張布繪描,李隆基的鼓聲與安祿山的舞姿被收入了畫卷中。

  盛世大唐的風光,在今夜似乎到達了頂點。

  楊貴妃已然醉了,她為今夜的宮廷盛宴而迷醉,心愛的男人是親手開創這盛世的英明君主,他的魅力令胡人邊將亦為之傾倒,愿為他誓死效忠,群臣如海浪般涌來的贊頌給這盛世更添了一道耀眼的光華。

  “顧青,快來與我飲酒!”楊貴妃在鼓聲中大笑,笑得像個正在過年的孩子:“我好快活呀,你呢?”

  顧青恭敬地敬了她一盞酒,笑道:“臣也快活,有幸生于盛世,是臣的福分。”

  楊貴妃笑著瞥了他一眼,哼道:“你騙我,你的模樣并不快活,顧青,少年老成是應該的,可是今夜正是君臣同樂之時,你就不必再端著老成的架子啦,沒見連三郎都像個孩子一樣玩鬧嗎?”

  顧青苦笑道:“臣真的很快活,只是臣天生一張不快活的臉,明明心情是歡欣愉悅的,別人看我卻好像在哭…”

  楊貴妃又大笑:“你呀,一輩子都喜慶不起來了,來來,與本宮再滿飲此盞。”

  說著楊貴妃忽然站了起來,在安祿山不停旋轉的舞姿里,楊貴妃揚聲道:“諸臣工且滿飲,為大唐盛世頌,為皇帝陛下壽,飲勝!”

  諸臣紛紛起身,朝沉浸在鼓聲弦樂中的李隆基先行了一禮,然后舉杯齊喝:“臣等為大唐盛世頌,為皇帝陛下壽,飲勝!”

  轟然的頌揚聲里,李隆基垂頭闔目,表情癡醉,如入美夢。

  羯鼓在他的手中拍打得愈發急促激昂了。

  曲終人散,顧青已有幾分醉意,迷迷糊糊地走出興慶宮。

  剛登上馬車,忽然聽到有人叫他,顧青回頭一看,竟是多日不見的楊國忠。

  顧青定了定神,轉身迎上,行禮后笑道:“下官見過楊相,適才花萼樓里人多,未曾來得及與楊相招呼,失禮莫怪。”

  一聲“楊相”令楊國忠歡愉得想起飛,面帶得意之色哈哈笑了兩聲,擺手故作矜持道:“顧賢弟莫亂叫,李相逝后,右相之職空缺,陛下還未下旨決定右相的人選呢,若右相不是我,賢弟這聲‘楊相’豈不是打我的臉?”

  顧青笑道:“楊相言重了,數遍朝堂上下,除了楊相您,誰還有資格當這個右相?您可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不可妄自菲薄呀。”

  楊國忠大笑道:“不知為何,與賢弟認識越久,就越覺得賢弟可親可近,賢弟說話樸實,為人又耿直,楊某當引賢弟為知己方不負你我一場交情。”

  顧青認真地道:“楊相所言正是愚弟所想,愚弟也將楊相引為知己,只恨不識音律,無法與楊相奏一首《高山流水》。”

  二人臉上頓時露出惺惺相惜之色。

  演技都很走心,一點都沒流露出任何惡心肉麻的樣子。

  楊國忠這種老油混子自私自利,能把顧青當知己才怪。而顧青,只當自己又演了一場番外篇,里里外外全是戲。

  “宮里酒宴散了,楊相為何走得這般早?您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又是貴妃娘娘的兄長,按理應該留下來與陛下和安節帥痛飲達旦才是呀。”顧青好奇地問道。

  楊國忠笑臉一僵,眼中閃過一抹嫉恨,淡淡地道:“安節帥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他難得來一回長安朝賀,陛下與他必有許多體己的話兒要說,我不便打擾。”

  顧青笑道:“不過只是個胡人武將,巧言令色而獲取了陛下的信任,哪里比得楊相殫精竭慮為陛下實實在在地分憂,過不了幾日陛下必封您為右相,那時楊相要操勞的地方更多了,安祿山豈能與您相比?”

  這番話說到楊國忠的心里去了,聞言不由露出感動之色,顧青敏感地發現,這一次楊國忠的感動之色是真正走了心的。

  “賢弟果然是耿直人,什么實話都敢說,愚兄不如也。”楊國忠又拱手笑道:“差點忘了,賢弟爵封縣侯,又官升中郎將,愚兄這里向你道賀了,陛下對賢弟的寵信也非同一般呀,年紀輕輕便已封侯拜將,再過幾年只怕連愚兄都要仰望你了。”

  顧青急忙道:“愚弟升得再快,哪里比得了楊相您呢,您如今可是朝堂的第一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往后在朝堂上,愚弟還要靠楊相多多照拂呢。”

  楊國忠嘆道:“賢弟是個實在人,楊某喜歡與你這樣的人交朋友,不像某些胡人,仗著陛下的寵信便目中無人,進城還搞什么三步一拜,獻媚讒上之相分外難看,陛下何等英明,這點諂媚惑上的小伎倆豈能蒙蔽他?”

  說完楊國忠一愣,接著黯然嘆息不語。

  英明不英明先且不說,安祿山這套獻媚的把戲分明已將圣天子蒙蔽得死死的,剛才花萼樓里君臣同舞共樂的場面大家都是親眼見過的。

  顧青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神采。

  聽楊國忠這語氣,似乎對安祿山很不滿。這種不滿究竟從何而來,原因大抵有很多。或許因為安祿山沒給他送禮,或許因為安祿山確實目中無人,不把楊國忠放在眼里,更大的可能是,李隆基對安祿山太過寵信,楊國忠吃醋了。

  想到這里,顧青情不自禁地嘖了一聲。

  明明是三個男人,顧青卻聞到了愛情的腐臭味道,如此狗血的愛恨情仇糾葛,居然會發生在三個男人身上,嘖嘖!

  顧青悄悄眨了眨眼,然后嘆息道:“安節帥是胡人,胡人的禮節或許與咱們大唐不一樣,人家是手握三鎮重兵的節度使,是大唐賴以依靠的北長城,楊相還是忍了這口氣吧,大唐若將相失和,難免令陛下不喜…”

  楊國忠扭頭望向興慶宮,面帶冷笑道:“在這胡人的心里,我與李林甫可不一樣,李林甫活著的時候,安祿山對他可是分外敬重,事事皆聆其教誨,被李林甫夸耀一句他便高興得如孩童般手舞足蹈,如今李林甫死了,這胡人卻絲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剛才在花萼樓,此胡楞是沒過來與我敬酒,更沒說過一句話,真當我楊國忠是菩薩脾氣么?”

  轉頭看著顧青,楊國忠重重地道:“非我族類,賢弟不可與之深交,此胡人看似豪邁磊落,實則陰險狡詐如狐,與之交往,賢弟當心被他坑害。”

  顧青認真地道:“世上除了楊相,還有什么人值得愚弟深交?楊相放心,愚弟與安祿山來往不過是場面虛套功夫,絕不會對他如對楊相般交心交底,誰是真朋友,誰是假朋友,愚弟還是分得清楚的。”

  頓了頓,顧青又補充道:“若非看他手握三鎮重兵,被陛下深以倚重,愚弟都不想搭理他。”

  顧青有意無意說了兩次“手握三鎮重兵”,楊國忠這次終于聽進去了,聞言眉頭一皺,道:“我煌煌大唐,三鎮之兵數十萬,豈能盡握于一胡人之手?這可是隱患呀,我就不信大唐除了安祿山,便找不到第二個能領兵打仗的將領了,嗯…”

  顧青輕輕呼出一口氣。

  仙人板板兒,費了那么多口舌挑撥離間,你龜兒總算聽出重點了。

  跟蠢貨說話太費心力,這種蠢貨居然馬上要成為大唐的宰相,顧青都為大唐感到悲傷,要不是他的堂妹,這蠢貨怕是連當七品官的能力都沒有。

  楊國忠站在興慶宮外的寒風里,神情陷入了沉思,顯然在思考顧青剛剛的話。

  顧青不急,笑吟吟地陪他站著。

  扳倒安祿山不容易,不是靠幾句挑撥離間便能辦到的,今日顧青不過只是在楊國忠的心里埋下一粒猜忌嫉恨的種子,不知這粒種子何時能發芽,但可以肯定,它一定會發芽,開出一朵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花兒,安祿山的謀反大業,需要楊國忠這個蠢貨幫忙充當一根攪屎棍。

  不知站了多久,楊國忠點點頭,道:“夜已深,愚兄回府了,與賢弟這廂別過,來日有暇,還望賢弟來我府上一同暢飲幾杯。”

  顧青行禮道:“愚弟恭送楊相。”

  神情恭敬地目送楊國忠上了馬車,馬車漸漸走遠,顧青臉上悄悄露出了一絲陰沉的笑。

  隨即顧青一驚,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笑容太像反派了,自己這張臉除了寫滿了不高興,想必還刻著四個字,“一個壞人”。

  顧青迅速斂了笑容,眉宇間英氣勃發,目光堅定有神地注視黑夜蒼穹,像一柄刺破黑暗的利劍。此時此刻臉上有一道光,名叫“正道”。

  第二天一早,許管家叫醒了顧青。

  不得不叫醒他,因為府里來了一位貴客,貴客的名字叫安祿山。

  顧青的三分睡意頓時完全清醒過來,腦子飛快轉動。

  自己不過是個新晉的縣侯,昨夜在李隆基面前互相飆了一陣演技,演那一出戲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都是為了生活嘛。

  按理說大家演完后收工,不應該再有交集了才對,區區一個縣侯哪里值得安祿山拜訪?

  腦子里思考著安祿山拜訪的目的,顧青卻沒敢耽誤,急忙叫來了丫鬟給他穿戴整齊。

  封建主義的腐朽生活漸漸將顧青染變了色,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樸實無華的山村農戶少年,如今的顧青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沒了丫鬟的照顧,他甚至連衣服都不會穿了。

  穿戴過后,顧青快步來到前堂,安祿山端坐在客位,半闔著眼一動不動,像一位超脫于世外的得道高僧正在靜靜地參悟禪機。

  顧青走到堂外見他這副模樣,于是忽然停下了腳步,深深地注視著他。

  安祿山現在的樣子,或許才是真正的他吧。

  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梟雄,他只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反賊,用他精湛的演技征服了李隆基,征服了朝堂里所有的臣子,如此心懷不軌意圖且手握重兵的胡人將領,可笑的是滿朝君臣居然沒有一人懷疑他的忠誠。

  自稱兒臣也好,在李隆基面前用肥胖的身軀跳胡旋舞也好,用無比恭敬地態度膜拜天可汗的表現也好,都是蒙蔽君臣的假象。

  這個人長得肥胖,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也是刻意表演出來的笨拙可笑,然而顧青此刻看到他時,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能在史書上留名的人,無論美名還是罵名,都不是簡單的角色,如果以為安祿山果真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可笑笨拙,那就未免太可笑了。

  定了定神,顧青輕輕發出一聲咳嗽。

  安祿山赫然睜眼,扭頭望向堂外,眼神注視顧青的那一剎,顧青頓時有一種被無形的利劍刺穿的不適感。

  那一剎的眼神,好銳利。

  “安節帥大駕光臨寒舍,下官未能出門遠迎,委實怠慢貴客,望節帥恕罪。”顧青哈哈笑著行禮。

  安祿山再次露出招牌式的豪邁笑容,大笑著起身挽住顧青的胳膊,道:“昨夜陛下御駕之前,不便與顧賢弟相談,但安某對顧賢弟的風流神采可是仰慕得很,心慕之下不告而登門,失禮的是安某,賢弟莫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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