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越妥協越爽,一直妥協一直爽。
如果每個人都學會在每一件難以抉擇的事情上妥協,想必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紛爭,圣賢渴望的大同世界很快會實現。
當顧青決定卸下這副重擔后,確實感到心情輕松了許多,雖然心底深處有一些難以形容的憋屈,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保全了自己。
離開李光弼屋子的剎那,顧青看到他臉上閃過一抹沉重和失望。
顧青腳步一頓,忽然發覺自己的心情并沒有那么輕松,腦海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為何失望?是對污濁的朝堂,是對昏聵的天子,還是對不爭不抗的顧青?
顧青的心情頓時難受起來,兩世為人,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印象,世上所有人對他來說都是陌生人,可是這個世界上,有人給過他溫暖,而他卻令那些人失望了…
咬著牙,顧青仍邁步離開了李光弼的屋子。
十八歲的少年,如何反擊當朝宰相?我還是個孩子呀。
顧青不停在心里說服自己。
應差沒什么精神,面對堆成山的公務,顧青只感到厭惡,有一種做什么都沒有意義的厭世感。坐在屋子里發呆直到中午,顧青簡單收拾了一下便翹班了。
剛回到家,許管家便笑著上前迎來,一臉神秘地告訴他,有位姑娘來了,等了他很久,但這位姑娘是個閑不住的,不肯老老實實在前堂等他,而是在府里四處閑逛,還跟兩位掌柜聊得熱火朝天,少郎君若再晚一刻回來,恐怕這位姑娘便要跟兩位掌柜結拜了。
顧青嘴角輕揚,他知道這位姑娘是誰了。
跨進前院,一道嬌俏的身影閃出來,驚喜抱拳:“二哥!”
顧青沒有回應,只是朝她笑了笑。
張懷錦愣了,今日的顧青看起來氣色很不好,臉色很陰沉,顯然心情差到極點。
約莫是從小挨打挨多了,張懷錦很會看人臉色,見顧青這副頹喪的樣子,她果斷放棄兄弟相見的儀式,迎上前仔細打量著他,道:“二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顧青不想讓自己的壞心情影響她,于是勉強一笑,道:“應該算是被人欺負了吧。”
張懷錦大怒:“誰敢欺負咱們兄弟,必須找回這個場子,三弟我這就發出綠林箭,英雄帖,召集黑白兩道的同盟討伐他!”
顧青笑了,道:“一群六十多歲七十多歲的老不正經欺負我這么一個孩子,你說怎么辦?”
張懷錦不解道:“為何被一群老人欺負了?二哥打不過他們嗎?”
顧青想了想,嘆道:“打不過,他們人多勢眾,而且招式下流。”
張懷錦為難道:“要不…寫信給大哥,請她速回長安幫咱們報仇?”
顧青哈哈大笑:“大哥也不行,那群老人太厲害了,我們三兄弟齊上也是被人欺負的份。”
張懷錦語滯,不甘地道:“難道被人欺負了卻還得忍下這口惡氣嗎?”
顧青一怔,失神地道:“是啊,難道非得忍下這口惡氣嗎?”
轉頭看著張懷錦懵懂的模樣,顧青輕聲道:“三弟,換了是你,你會忍嗎?”
張懷錦一愣,道:“如果打不過…當然先逃啊,保住命再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像越王勾踐一樣臥薪嘗膽,待練成了絕世武功回來報仇也不算晚。”
“可是逃命后心里憋屈怎么辦?”
張懷錦苦著臉嘆道:“憋屈只是一時,暫且忍著吧。誰叫我們技不如人呢。”
說完張懷錦忽然察覺到什么,遲鈍的她此刻也聽出顧青話里有別的意思,可是見顧青心情低落的樣子,她又不忍心追問,只好站到他面前,踮起腳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大聲道:“二哥,你一直是條響當當的漢子,大丈夫頂天立地,縱有一時挫折也不算什么,凡事憑本心去做,不管你做了什么,三弟都會為你掠陣助威!”
顧青回過神,心頭一陣感動,笑著揉亂了她的頭發,道:“三弟,認識你真好。”
張懷錦眨眼:“哪一種‘好’?”
“很好的‘好’,以前從來不覺得成家是件多幸福的事,自從認識你以后,我忽然覺得成家也沒什么不好…”
張懷錦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心跳得好快,心臟仿佛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俏臉也飛快充血通紅。
“你,你你…想說什么?”張懷錦結結巴巴道。
顧青盯著她的臉,嚴肅地道:“我想說,我忽然想成家了,不管找個什么樣的妻子,但一定要生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溫暖又貼心…”
張懷錦狠狠踹了顧青一腳后便匆忙跑了,顧青茫然不解地站在院子中央,想破了頭都沒想通為何張懷錦忽然變臉。
女人的情緒果真很難把握,或許連她們自己都無法控制,翻臉比翻書還快。
上一刻還兄弟情深,還那么溫暖貼心,下一刻說翻臉就翻臉,豪邁爽直如三弟者也不能免俗。
第二天,李光弼告訴顧青一個消息,那份清單已經報上三省,左相陳希烈召兵部與戶部尚書商議后,已然核準。
顧青沉默許久,未置一詞。
果然是手眼通天,或許自己在這件事里并沒那么重要,無論有沒有顧青,無論他的選擇是什么,都無法阻止這件事的完成。
選擇做一個旁觀者,用這些理由說服自己的無能為力,是否便心安理得了?
走出李光弼的屋子,顧青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害怕從李光弼的眼睛里看到失望,對他的失望。
回到自己的屋子,顧青剛坐下便聽門外有人求見,是一位從宮里出來的宦官,宦官笑得很客氣,傳話說楊貴妃召見。
顧青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后,跟著宦官進了興慶宮。
興慶宮龍池邊的沉香亭,楊貴妃托著香腮,憊懶地逗弄著一只朝臣進獻的波斯貓,旁邊還有一位熟人,萬春公主。
顧青上前見禮,萬春公主抿唇一笑,楊貴妃卻笑罵道:“好你個小子,升了官兒便不再理本宮了么?從來未曾見你主動來宮里看我,良心被狗吃了。”
顧青急忙賠罪,苦笑道:“娘娘恕罪,臣自從當上這左衛長史后,事務真的太繁忙了,每日連睡覺的時辰都不夠,實在無暇進宮看望娘娘,娘娘莫與臣計較,臣還是個孩子…”
楊貴妃掩嘴大笑,萬春公主也將頭扭過一旁笑個不停。
楊貴妃指著顧青對萬春公主道:“你看看,你見過這般沒臉沒皮的孩子么?嗯,過了年便十九歲了,居然還沒娶親,如此說來,沒娶親也勉強算是孩子吧。”
顧青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怎能說‘勉強’?明明是貨真價實的孩子,臣只愿活到八十歲時還能被別人當成孩子,孩子多好,無論做錯了任何事,大人總不會與他計較的。”
楊貴妃疼惜地看著他,道:“沒想到一個左衛長史竟然那么繁忙,改日我與陛下求個情,讓他給你換個清閑點的官職如何?”
顧青在左衛正是待得厭煩,于是笑道:“多謝娘娘。”
指了指旁邊的萬春公主,楊貴妃笑道:“你們應該認識了吧?睫兒,顧青是我的小同鄉,我當弟弟看待的,都是自家人,你莫端著架子,交個朋友也不錯的。”
萬春公主抿了抿唇,笑道:“上次重陽登高已見過顧長史了,顧長史之才,我向來是很欽佩的,他的詩句我反復讀過許多次呢。”
顧青見二人親密的樣子,不由有些詫異。沒想到楊貴妃與萬春公主關系竟如此好,嚴格算起來,楊貴妃算是后媽了,后媽跟女兒混成了閨蜜,實在很不容易。
萬春公主抬眼看著顧青,道:“顧長史,說好的去我皇姑的道觀,離五日之期可不遠了,你莫食言。”
楊貴妃驚異道:“你們相約去玉真的都靈觀么?”
“是。上次重陽太子飲宴上,我與顧長史說好了的。”
楊貴妃嘆道:“真羨慕你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像我,籠中的鳥兒一般…”
說著楊貴妃忽然一怔,看了看顧青,又看了看萬春公主,然后笑道:“顧青尚未娶妻,睫兒你也未曾婚配,郎才女貌何其相配,我看不如…”
顧青愕然,萬春公主俏臉一紅,嗔道:“娘娘莫說胡話。”
楊貴妃笑道:“怎是胡話?你們若有意,我便向陛下求懇賜婚,陛下一直為睫兒你的婚事著急,顧青是大唐難得的才俊,模樣嘛…嗯,除了不太喜慶外,勉強也算周正,你們二人若不反對…”
話沒說完,顧青忽然笑著打斷道:“娘娘莫開玩笑了,臣還年輕,再說臣出身農戶,怎配得上金枝玉葉的公主,求娘娘莫再提此事。”
楊貴妃見顧青微笑中透著拒絕的表情,不由嘆了口氣,知道顧青不大愿意,只好放棄剛剛生出的做媒念頭。
萬春公主詫異地看了顧青一眼,俏臉忽然冷了下來,哼了一聲后沒好氣地扭過頭去。
雖說并無男女之情,可是被男子主動拒絕,萬春公主心中終究還是不大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