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宴其實是一鍋大雜燴,什么人都有。
有落魄的布衣文人杜甫,有當世劍圣裴旻,有在朝為官的殿侍中御史顏真卿,還有顧青這位稀里糊涂成了六品武官的左衛長史少年郎。
由此可見李十二娘交游廣闊,也能看得出李十二娘胸襟寬廣,她看人從來不帶任何功利勢利色彩,哪怕是如今不值一文的杜甫,她也不吝盛贊,說他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而位至殿中侍御史,理論上可以指著皇帝鼻子罵娘的顏真卿,在李十二娘的眼里也不過只是一位朋友,這位朋友充其量字寫得挺漂亮。
只要為人有某個起眼的長處,便可入李十二娘的府上引為座上賓,與之把臂論交。豪俠之風范,可見一斑。
顧青覺得這樣的酒宴令他很輕松,在這里沒有任何身份的桎梏,乞丐與權貴能夠同坐一堂,在豪俠的眼里,他們皆是蒼生,沒有任何區別。
夜已深,酒正酣。
這座不夜的都城里,此時仍到處閃爍著燈火,與天邊的皎月對映成輝。絲竹之樂夾雜著人們輕快的笑聲,深夜里的歌舞喧囂,像浮華盛世里的一場人生大夢。
顧青已微醺。
不記得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很多,從西域的葡萄釀到三勒漿,還有本土的米酒,果酒,各種酒壇在堂前擺成一排又一排。
府上的侍女不停忙碌,為賓客布菜斟酒,堂中還有李十二娘的女弟子們舞劍助興。
杜甫已喝得有點迷糊,這樣的場合他有些內向,獨自一人坐在桌邊,懵然的腦子一點又一點,似倒又未倒。顏真卿強行拉著顧青,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為他比劃,這個字如何寫,如何起筆,如何收鋒,小子,十二娘說你字寫得難看,你能不能專心點?
顧青無法專心,他腦子也喝懵了,主要是裴旻太可怕,拉著他喝酒都是用能裝一斤的漆耳杯,咣咣一口干,杯里不準剩酒,否則便強行往顧青嘴里灌。
不僅是顧青,今晚前堂上的人幾乎都是裴旻放倒的,劍圣的酒量深不可測,唯獨給李十二娘敬酒時碰了釘子,一個“滾”字委婉拒絕后,尷尬的劍圣便找其他人撒氣。
顏真卿已被裴旻灌得搖搖晃晃了,跟杜甫一樣垂頭頹然許久后,顏真卿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有樂豈能無舞?十二娘,多年不見你親自劍舞,今夜可否為我等破例?”
裴旻和杜甫一愣,然后紛紛拍掌大笑附和起哄。
李十二娘也喝了不少,坐在主位上一手托著腮,一手端著杯,端杯的手肘擱在彎曲的膝蓋上,颯爽之姿強勝須眉。
李十二娘淡淡一笑,道:“我已多年不曾劍舞,你們若想看,我可讓弟子為你們舞之。”
顏真卿又拍桌子:“不行,我想看你親自劍舞,公孫一門弟子眾矣,唯獨十二娘得了公孫大娘劍舞之精髓,絕世舞姿豈可埋沒于歲月?十二娘,故交多年,這點請求都不能滿足我么?”
堂內眾人又是一陣鼓噪,就連李十二娘的女弟子們也紛紛擠在門外,期盼地注視著她。
李十二娘悠悠嘆了口氣,道:“世人只為劍舞之姿而傾慕,唯有故交知我劍舞中的飄零感懷之意,可惜故交凋零,知己已逝,十二娘本已不愿再為無干之人舞劍。只是今夜…”
說著李十二娘忽然望向顧青,朝他一笑,笑中泛淚:“今夜,仿若故人重生,與我櫻花樹下相見,暌違多年,且看我為君舞…”
說完李十二娘忽然身形飛起,像一只矯健的燕子,翩然飛到前堂中央,大聲道:“劍來!”
裴旻當即拔出自己的劍拋給她:“用我的。”
李十二娘看也不看,足尖一點,將劍踢了回去,道:“不義之人的劍,我不屑用,臟了我的劍舞。”
裴旻接住劍,悵然半晌,神情露出難過之色。
堂外的弟子遞上佩劍,李十二娘接過,揚手一抖,一片雪白的劍花閃過。
李十二娘執劍而立,注視著顧青,道:“聽聞你在蜀州便有才名,還為當今貴妃作過詩,今夜可有興致為我賦詩一首?”
顧青此刻已有七八分醉意,聞言灑脫大笑道:“有何不可,李姨娘只管舞來,看小侄為您賦詩,哈哈,酒來!”
女弟子急忙奉上一壇葡萄釀,顧青揭開泥封便舉起酒壇徑自往自己嘴里灌去。
顏真卿這時也興奮地道:“有詩有酒,又有久違多年的劍舞,今夜可為盛事,當書以記之,留后人傾仰。拿紙筆來!”
見顧青端著酒壇仰頭灌酒,李十二娘目現溫柔之色,眼神迷蒙如霧,隨即凝結成淚。仿若回到當年故交相聚時的畫面中,顧家夫妻在痛飲狂歌,她在櫻花樹下為知己舞劍。
堂外,李十二娘的弟子忽然擊起了鼓,鼓聲細碎,如同一位絕色佳人輕踩蓮步盈盈走來。
一念清明,李十二娘眼神一正,然后,雪白的劍光隨著婀娜的身姿翩然舞動起來。
一道道劍光如矯龍游淵,又如鳳舞九天,金蛇纏繞,劍身過處,留給眾人一道道絢麗的殘影。
眾人屏住呼吸,傾心欣賞時,顧青忽然將酒壇遞給旁邊的杜甫,使勁拍了拍杜甫的肩,留給他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隨即起身大聲吟道:“今有佳人十二娘,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眾人原本為李十二娘的劍舞傾醉,然而聽到顧青吟誦的詩后,眾人愣了一下,紛紛望向顧青,眼神中的欽慕之色更深了。顏真卿正等著顧青的詩,顧青開口之后,顏真卿神情凝重,筆走龍蛇,將顧青念的每一句詩都寫了下來。
堂外的鼓聲愈見急迫,李十二娘劍舞的身姿也愈見靈動疾敏,劍嘯之聲隨著顧青的詩句吟誦,在半空中劃出冗雋的回音。
顧青吟誦的節奏忽然停頓了一下,此刻醉意酩酊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絲清明。
這首詩的后半段恐怕不能原樣復述出來,因為這首詩原本應是十幾年以后才問世的,那時已是安史之亂以后,天下早已物是人非,而且原詩后半段對李隆基頗有指責之意,全詩其實主要是感懷歲月易逝,以及憂嘆戰亂之后國運衰退,世事巨變。
腦海里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顧青,后半段詩不能原樣照搬,會出事的。
于是顧青猶豫了一下,接著念道:“…天子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二十年間似反掌,女樂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少年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語落,李十二娘的劍舞也戛然而止,堂外的鼓聲亦驟停。
前堂內一片寂靜。
顧青心跳有些快,刪去了原詩中比較犯忌的兩句后,這首詩的意境亦變了,它仍然有感懷往事之意,但已淡化了朝代衰亡的憂嘆和指責李隆基昏聵的意思。
不過刪去兩句犯忌的詩句后,這首詩用于此時此地,卻顯得分外應景,今夜此時,李十二娘愿意親自劍舞,原本就是為了感懷故人。而今年今時,盛世猶在,本不必為它憂嘆。
寂靜之后,李十二娘將劍遞還給弟子,忽然掩面哭泣起來。
一首歌的某句歌詞,一段凄婉曲子的某一段落,一首詩的某一段凄婉句子,都能瞬間擊中某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感懷傷心處。
顧青剛才這首詩里,其中兩句“二十年間似反掌,女樂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令李十二娘積抑多年的相思苦痛瞬間釋放出來,仿佛這兩句詩是顧青看穿了她內心深處的記憶,用哀婉的語氣將它娓娓道給世人。
前堂內依舊鴉雀無聲,只聽得到李十二娘低沉的抽泣聲。
良久,正在奮筆疾書的顏真卿忽然將筆重重摔落,大聲道:“書成矣!顧長史高才,此詩可為千古絕唱,好!十二娘,公孫一門之劍舞,必因此詩而重現輝煌!”
李十二娘恍若未聞,仍在掩面哭泣。
杜甫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踉蹌走到顧青面前,朝他長揖一禮,紅著眼眶道:“少郎君之才,吾不及也。觀十二娘之劍舞,又聞少郎君之千古絕唱,舞與詩,皆可傳世千年。乍聞此詩,如雷霆萬鈞,又如江海奔騰,氣勢雄渾,獨冠當世。”
裴旻沒說話,坐在堂內一角垂頭闔目,神情哀慟,似乎也憶起了當年與顧青父母痛飲狂歌快意恩仇的歲月。
顧青也醉了,念完后獨自走到桌前,端起酒壇往嘴里猛灌幾口,身軀搖搖晃晃朝眾人露出縹緲的一笑,隨即重重倒地,徹底醉過去了。
酒宴散,顏真卿等人告辭,李十二娘平復了情緒,與賓客辭別后,令弟子將顧青抬到廂房睡下,她卻獨自坐在曲終人散的前堂內,一盞接一盞地飲酒,似要將自己灌醉。
一名女弟子進來,行禮后告訴她,顧青已安頓下來了。
李十二娘看著面前顏真卿寫下的顧青的詩句,神情漸漸淡漠。
“將此詩記下來,明日傳遍長安,我要讓長安的士子全都知道顧青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