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到了生死關頭才會特別豁達,赫然驚覺除了生命,一切都是身外物,當舍則舍。
丁家兄弟果斷舍棄了房子這個身外物,被五花大綁關進了柴房,顧青和宋根生兩人合力將他們一個個拖了進去,再細心地將他們綁在房柱上,仔細地檢查了繩結,確定他們無法解開無法逃跑后,顧青這才回到院子中間。
宋根生正在院子中間架起一堆干柴,點上火,丁家廚房的兔肉取下來抹上豆油,撒上幾許粗鹽,最后將兔肉放在火上烤。
顧青皺眉,然后眉頭漸漸舒緩。
“以后烤肉做飯去廚房做,院子必須整潔干凈,這次就算了,好好烤,我餓了。”說著顧青在宋根生身邊坐了下來。
宋根生抿著唇不吭聲。
顧青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好像更怕我了?”
宋根生遲疑了一下,道:“是。”
“覺得我的手段太毒辣,太冷血?還是對丁家兄弟心生憐憫?”
宋根生猶豫半晌,嘆道:“我此時已有些黑白不清了,我發現自己已分不清何為善,何為惡,對善惡又該如何處治…圣賢教給我的道理,眼下似乎都不合時宜。”
剛剛整治了村霸,顧青此刻心情頗為愉悅,不介意跟某個單純的傻小子聊聊人生。
“好,你心平氣和的回憶一下,今晚的事,我做錯了嗎?如果我做錯了,錯在哪里?”
宋根生語滯,從今晚顧青的房子著火到此刻,他的腦子一直很亂,今夜經歷的一切打破了他對世間善惡的清晰定義。
他現在才知道,在他眼里的好人顧青,兇狠起來比惡人還殘暴,當他揮舞著門閂毫不留情地砸到丁家兄弟腦袋上的瞬間,他那猙獰的面孔,漠視生命的眼神,無論如何都跟“好人”沒有絲毫關系。
而平日里為非作歹的惡人丁家兄弟,在顧青面前卻可憐得像兩只落入狼窩的羊,他們哀哀求饒的樣子,痛哭流涕的樣子,跟那些老實善良被欺凌的村民沒有區別。
所以,誰是善?誰是惡?
“我說過,我已分不清善惡了。也無從知道你今晚所為究竟是善是惡。”宋根生嘆息,揉著發疼的太陽穴。
顧青也嘆息:“以你的想法,最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反抗,如此才算是徹徹底底的好人,我若是反抗,就與惡人一般無二,對嗎?”
“我非此意,只是希望你懲戒惡人時,不要…那么兇殘。”宋根生頓了頓,又道:“孟子云,‘君子遠庖廚’,因庖廚殺生,君子不忍也,故遠之。心懷仁義,可不見殺生,就算是懲戒,也當給他們一個體面的懲戒。”
顧青嗤笑:“君子吃肉的時候為何沒見他們不忍?吃得比誰都香,殺生反倒不忍了,這樣的君子不過是偽君子罷了。根生啊,孟子還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多讀書是好的,但莫讀傻了。”
宋根生神情依舊迷茫,顧青與他說的這番話并未解決他心中的困惑,他也根本沒注意到顧青這個文盲為什么知道孟子說的話。
顧青卻不想聊了,這個話題太大,而且聊過以后并無意義,不能讓自己的碗里多一塊肉,也不能讓自己多賺一文錢,如果哪天生活的狀態已經滿足了溫飽,在吃飽了撐著的狀態下,可以考慮重啟這個話題來消食。
宋根生在思考,顧青在注視。
注視宋根生正在烤著的兔肉,良久,顧青輕聲道:“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君子遠庖廚’這句話有毒…”
宋根生愕然:“何出此言?”
“君子若遠了庖廚,連只兔子都烤不好,你說君子跟廢物有何區別?”顧青氣定神閑指了指宋根生手里的兔肉,道:“肉,烤焦了。”
“啊!”宋根生跳了起來,將那只死不瞑目的兔子拿離火堆,看著那只烤得快成焦炭的兔子,宋根生一臉心疼和自責。
“廚房里還有,你再取一只來烤,若再烤焦我便把你烤了,讓你親身體驗何謂‘有靈魂的烤串’。”
宋根生委屈地起身,剛走了一步,顧青忽然拽住他,下巴朝門口示意了一下,道:“等等,你先去開門,門外應該有不少人要見我。”
宋根生一愣,快步朝大門走去。
顧青喃喃喟嘆:“我已見過了自己,可見眾生了。”
大門打開,門外的空地上齊刷刷站著許多村民,有老有少,為首一名六十多歲年紀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前方,頜下長須已半白,眼睛渾濁仍有光,瘸了一只腿,站在人群前卻仍像一支折不斷的長槍。
顧青一眼便看出這位應該是個百戰余生的老兵。
宋根生朝為首這位老人長揖行禮:“根生見過馮阿翁。”
馮阿翁朝宋根生點頭笑了笑,目光很和善。看來宋根生作為村里唯一讀過書的少年郎,還是頗受人重視的。
顧青也起身走向門口,朝馮阿翁行了一禮:“顧青見過馮阿翁。”
顧青露面,人群頓時一陣躁動,有些膽小的人甚至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馮阿翁應是村中宿老一類的人物,顧青不認識他,但能看出這位老者性格剛強,只是年歲老矣,不復當年之勇,身上多了幾分遲暮之氣,石橋村種種不平事,他的年紀已無能為力。
看不慣又沒辦法,很多人就是在如此矛盾的心情里走向生命的終點。
馮阿翁神態很嚴肅,這里原本是丁家兄弟的宅子,可里面走出來的是顧青和宋根生,一向霸道的丁家兄弟卻不見人影,馮阿翁似乎并不意外。
也許是剛才整治丁家兄弟時,倆貨的慘叫聲實在太高亢了吧。
“老朽倒是走了眼,沒想到顧家娃子竟有如此膽色,好。”馮阿翁朝顧青點頭。
顧青笑了笑:“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奮而反擊,小子給諸位鄉鄰添麻煩了。”
馮阿翁眼中閃過一道奇異之色,認真地盯著顧青上下打量。
馮阿翁是老兵,沙場上跟敵人見過真章,殘廢了一條腿僥幸活了下來。這輩子他見過太多恃力張狂的人,軍營里的袍澤和戰場上的敵人都有,可他從未見過顧青這種凌強之后仍彬彬有禮宛若溫良君子的人。
打量顧青過后,馮阿翁的目光轉向丁家大門內的院子,道:“丁家兄弟被你處治了?”
顧青搖頭:“治了,但留著命,人綁在柴房。”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里面傳出一道憤怒的聲音:“打死他們!”
“這些年受過丁家太多欺辱了,今日必討個公道!”
“走!”
顧青皺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神情愈見冷冽。
情勢漸漸失控,馮阿翁忽然轉身面向人群,拐杖狠狠杵在地上,發出重響。
一聲聲敲擊,仿佛敲在人們心上,人群慢慢安靜下來。
馮阿翁冷笑:“平日里被丁家兄弟欺凌不見你們出來反抗,今日丁家兄弟被顧青整治了,人被綁了,你們倒忽然有了討公道的勇氣,真有出息。想打死丁家兄弟,可以。你們先推出個領罪的人,丁家兄弟死后,自己去官府投案。”
人群面面相覷,恢復了以往唯諾軟弱的樣子,沒人再吱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