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鯤釣起的大黃魚,很快過了一下秤,果然有16斤。
大家都嘖嘖稱奇了一番,然后七手八腳立刻準備殺魚燉湯,渾然不像是出海打魚,倒像是野炊郊游。
以95年的物價,這條魚如果能好好養著多活幾天,到了岸上也能賣個兩萬塊錢。
不過顧鯤撈的時候簡單粗暴用了魚叉,直接扎了個半死,養也養不住,他也不差這一兩萬,就陪同學們嗨一下,吃了算了。
他也沒打算立刻讓大伙兒知道行情,免得有心理負擔,吃的時候都不痛快。
大魚撈走之后,顧鯤就揮手吩咐龍五安排收網,把附近剩下拖到的好幾百斤魚獲都弄上來。
短短20分鐘后,班上的女生就燉好了雪菜大湯黃魚,還有其他幾個新鮮撈到的海鮮菜,大快朵頤起來。
船山是東海著名的漁場,這里的海鮮,對于平時就在滬江念書的大學生來說,也是比較有吸引力的,因為岸上吃不到那么新鮮的。
十幾斤的大黃魚做湯;
三四斤的梭子蟹、大青蟹直接水煮;
用深海釣魷鉤釣起來的、跟白銀一樣亮閃閃的大帶魚,直接拿來一半油炸,一半做刺身。
“臥槽,太特么好吃了,這啥啊,這是帶魚嗎?我們平時吃的帶魚是掉漆的嗎?而且你這什么鉤,我看你都不用重新上餌,都能源源不斷從海里勾上來帶魚,神了啊。”
黃瀚和他女朋友一邊炸帶魚,一邊看顧鯤在那兒切刺身,就忍不住嘗試了一塊生吃的,結果就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真沒事兒?帶魚真能吃生的?”周耀光有些發怵,唯恐得什么寄生蟲病。
“管它呢,這生吃蘸芥末醬油,真是神了,你試試,不會后悔的。”已經吃得說話都不利索的黃瀚,現身說法,很快讓其他人也來瘋搶起生魚來。
唐佳也吃了一塊,嘖嘖稱奇,覺得口中鮮甜無比。手上還捏著帶魚,滿手腥味兒,就用胳膊肘捅捅顧鯤:“說說唄,怎么抓的,為什么能生吃,好神奇哦。”
顧鯤一邊切著刺身,一邊隨口回答:“帶魚是深海魚,只要夠新鮮是沒有寄生蟲的,在曰本,捕獲后48小時內就上桌的純銀色帶魚刺身,價錢比頂級的北極挪威鮭和金目鯛刺身還貴呢,只可惜這玩意兒正常環境新鮮不了。
因為它至少生活在兩三百米以下,所以釣帶魚要用釣魷的300米長線慢慢往下沉。它跟其他深海魚類一樣有趨光性,所以可以不用魚餌。水平好的人,光靠釣魷鉤上的燈光,就能引誘帶魚上鉤。
不過,我這個有點大材小用了,燈光釣魷鉤是到了深海才用的,這兒最大水深也不超過三四百米,刮海床的底拖網也能撈帶魚。我是為了讓大家玩玩,才讓你們各種都見識一下。”
這邊正在聊天,旁邊一個負責燉黃魚湯的女生就招呼大家吃飯了:“魚湯燉好了,大家快趁熱吃呀。”
這女生名叫白玲,也是顧鯤班上的,臉長得倒是不算丑,就是身材稍微有點虎背熊腰。她這次是帶了男朋友一起來船上實習兼渡假的。
她男朋友叫胡進,學校比她還差,是滬江海事大學的,不過人長得挺帥,也比她高年級,快畢業了。
滬江海事是國內海事專業第二名的專業類學校,業內地位僅次于東北的旅順海事。
顧鯤見胡進也算是同行,所以他倒也能跟對方聊上幾句。
當時顧鯤就私下里半開玩笑地問起,胡進跟白玲怎么認識怎么走到一塊兒的。
胡進的回答著實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咱念海事的,老婆要漂亮有什么用?一年到晚在外跑,漂亮了反而不放心!”
得,也是個打算四海為家打野食的。
很有覺悟嘛,將來說不定是個做船長的料,不過還得多打磨幾年。
白玲和胡進做好魚湯,給大伙兒都盛了一碗后,還有不少多的,白玲覺得放涼了可惜,就主動建議:“顧鯤,要不讓船員們也都先歇歇,喝碗黃魚湯吃了飯再干唄。”
女人的本性,都是希望自己做的飯菜能被人賞識、吃光,不要浪費。否則就會很容易有挫敗感。
不過顧鯤卻解釋說:“他們常年在海上,對海鮮根本不稀罕的。剛才才收網,要先把魚處理冷凍了才能停手。”
白玲有些氣餒:“何必跟資本家一樣計較呢,罷了,我們喝完湯跟工人們一起去殺魚冷凍吧,反正我們也是來體驗生活的,干上幾天就當是開開眼,也不累。”
說完后,白玲也沒怎么好好吃,草草扒拉了一些,就去興沖沖地幫忙處理魚獲冷凍。
反而是已經大四的胡進,比較有社會閱歷,對顧鯤善意賠笑解釋:“她就是這樣的,比較理想主義。顧總別介意,我是在船上實習過的,你這兒對待手下,已經是很寬仁的了,別的船長那才叫一個狠呢。”
“話是這么說,不過既然活兒忙,我們也該搭把手,怎么能讓他們工人干活我們光吃喝看著呢。”唐佳提議了一句,率先去忙正在指揮干活的高健雄搭把手。
黃瀚周耀光這些人,自然也就跟上。
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干,覺得很新鮮,所以即使肌肉有點累,大腦也覺得不累,跟玩兒似的。
多了將近十個人幫手,船上的收獲處理很快就做完了。
唐佳和白玲這些妹子,覺得內心很有滿足感,一個個看著大海感慨:“這么一看,漁民的日子還真是瀟灑,雖然有時候稍微累點,但是每天能看美景吃海鮮。要是老板再寬厚一點,就完美了。”
高健雄和胡進這些有經驗的人,立刻就臉色有些不自然,覺得妹子們完全是沒社會閱歷瞎說,還給顧鯤使眼色。
顧鯤呵呵一笑:“古有明訓: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你們真當海上的世界是這么溫情脈脈的?我已經算最仁慈的老板了,正常情況下船員每天最多干16個小時活,特別特別忙的日子也不超過18個小時。
而且我給他們算的底薪是按照每天12小時算的,加班還額外給足錢。這都是因為撈海鮮已經不算我最主要的收入來源了,我犯不著苛待了手下——可你們知道我那些同行是怎么干的么?”
唐佳聽得心中微微一凜,連忙收起了之前的態度,虛心求教:“還有更黑的么?”
顧鯤冷笑:“就拿我們東南亞來說,蘭方算是好的了,要是印泥緬甸那些最不把人當人的國家,一天工作20~22小時的漁奴大有人在,而且可能就給你吃一碗餿米飯,連工資都沒有,一輩子都不能上大陸,漁船收獲了只在離島靠岸卸貨過駁。
尤其是印泥東南部新幾內亞島,那兒又窮,遠離國際商路,南面又瀕臨阿拉弗拉海與澳洲隔海相望。我們平時在高檔酒店里看到的那些澳龍、澳鮑這些澳洲海鮮,大部分都是阿拉弗拉海產的,而且并不是嬌貴的澳洲大爺撈的,是海另一側的印泥漁奴們撈的。
澳洲大爺的人命是值錢,他們的勞動保障是不錯,可是有用么?澳洲資本家會選擇外包的呀,既然不能奴役澳洲本地人,勞動力高價導致沒有國際競爭力,澳洲大亨從此只負責海鮮的出口外貿,直接從印泥奴隸主手上過駁進貨,然后打上澳洲捕撈的標簽往其他國家賣賺個差價。
這就跟大洋國的蘋果公司被大洋國的工會斥責血汗工廠之后,他們就可以把產業鏈外包,從此不在大洋國開工廠,是一樣一樣的。”
唐佳和所有同學,都聽得目瞪狗呆。
這些沒有閱歷的大學生,第一次被顧鯤開了腦子洗刷刷了一下。
顧鯤悲天憫人地回到船長室里,拿來一本小說,遞給唐佳,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你好歹也是文科生,讀書應該比我多才對,這是曰本近代大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看過沒?”
“沒看過…”唐佳有些羞愧,自己的文學素養居然都不如一個外國工科生。
顧鯤嘆道:“那你真應該看看,這可是29年大蕭條爆發后,小林多喜二寫的,魯迅先生都第一時間盛贊了此書,將其推薦到華夏。海上那點無奈,小林先生六十年前就看得那么透徹了:
這是一個國際化競爭的行業,因為大海是沒有邊疆的,即使一個國家的漁民抗爭到了自己的尊嚴和地位,也會因為國際流通性競爭,而導致抗爭的成果大減。
如果今天一個國家的漁民,突然活得很有尊嚴了。這時候會有世界上最窮、人命最不值錢的窮國漁民,到你的海上來搶飯碗。比如那些在南太平洋撈海鮮的船,并不是澳洲人、智利人和阿根廷人駕駛的。有可能是世界上人命最賤的國家的船,遠涉重洋開到那些國家的外海、血汗漁船撈到貨,過駁給當地國家的漁船來合法出貨。
那么,那些爭取到最嚴的富國漁民就直接失業了,就跟大洋國工會強了之后,工廠直接都被關了一個道理。甚至外國血汗漁船搶活兒比外國血汗工廠搶活兒還容易,因為這個是沒有準入門檻的行業,你都不用前期投資開廠,只要你的漁船能開到那兒你就能做這個生意了。
小林多喜二書里面,寫的是一條1925年的北海道黑漁船,在當地誘騙坑了一批失地農民、失業工人上船當黑工、然后繼續北上去勘察加和庫頁島這些露西亞海域撈帝王蟹。書里面的背景,露西亞當時是前蘇,是社會注意國家。
小林意淫了一個蟹工船上兩名因為反抗而被拋海的黑工、被前蘇漁船救起,然后見識了前蘇漁民有尊嚴生活的橋段。可小林隨后就筆鋒一轉,寫前蘇魚工的資源也被曰本漁船掠奪。然后就贊同了烏里揚諾夫同志的論斷:漁民是最需要世界歌命的,他們的苦難,只有全世界所有國家漁民的苦難被共同終結,才有可能改善,否則,更窮更不像人的國家的窮人,就會來搶飯碗。”
大海是沒有邊疆的,誰都不能獨善其身。
要改變整個規則,除非你做整片海域的霸主,然后才能談這個問題。
被顧鯤洗禮了一番之后,他那些同學,好像突然都閱歷成熟了不少,在船上也不再咋咋呼呼了。
差距啊,這些都是在海事大學里怎么上課都學不來的。
“顧哥真是太特么有閱歷了,這家業都是海上刀頭舔血恁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