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婧和張厚風的棋逢對手,完全在江北的意料之中。
之所以要帶上這位“婧婧的花呆”,也是因為他今天注定不能喝得太多。
之前他還不理解那些有了孩子的朋友或同事,為何一到聚餐時就要瞻前顧后。
此時卻感觸良多。
孩子之于一個有責任感的大人,的確是個無形的限制。
趙婧鼎力推薦的餐廳,是個藏于成都郊區深處的老店。
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海里藏著的一棟“竹樓”頗有情調。
竹樓并非是真的竹制主體,而是在鋼筋混凝土外又鑲上了一層竹坯。
讓人一眼看過去分不清真假。
漆黑的竹林小徑兩旁,掛著昏黃的老式路燈,燈光潑灑在碎石小路上,營造出一種闌珊且溫暖的感覺。
竹樓的牌匾上掛著兩盞較之路燈亮了一些的燈泡,燈泡下就是那塊用粗劣木板制成的牌匾,牌匾上用行書寫就的“塵世”二字。
曲徑通幽處外加如此高逼格的牌匾營造出了一種異常濃郁的文藝感。
江北對此著實有些驚喜,側過頭看向趙婧,笑問道:“這家店的名字真特別。”
張厚風貧嘴的功夫是深入骨髓的,雖然身邊站著四川美女,但還是阻攔不住他的貧嘴:“特別裝逼?”
趙婧噗嗤笑出了聲兒,說道:“這兒是我一個朋友開的,他是個很有文藝氣息的人,所以這點名兒自然而然也都是他的風格,他在市區還有個茶館兒,店名也很有意境,叫塵廬。”
江北笑道:“塵廬、塵世…你這個朋友有點意思。”
作為文人,再不濟也算得上半個文人,江北對梅蘭竹菊這些植物有著來自骨髓里的喜歡。
其中尤其以竹子最甚,古人曾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可見從古至今,江北他們這幫子喜歡搞點兒小資情調的文人們,對竹的青睞程度。
“既然是朋友,那咱們就別掬著了,走吧?”
張厚風大步向前,第一個推開了“塵世”的門。
江北抱著黑炭妞緊隨其后,趙婧走在最后。
“塵世”內的裝扮很簡單,特別像電影或電視劇里的古人草廬。
四片竹簾、三張木桌、幾把竹椅、幾個蒲團,外加看上去很是粗糙的古瓷碗及墻邊書架上塞得滿滿的書…便組成了這樣一間及其簡單的小店。
店里甚至沒有吧臺,只有一個類似“收費站”的小亭子。
亭子內,一個留著長發,蓄著胡須的枯槁男人正在捧書深讀。
聚精會神到,哪怕幾人已經走進了屋子,他仍是沒有察覺。
張厚風打量了一圈兒,皺了皺眉。
他不是江北,沒有狗屁文人情節,自然沒覺著這棟“陋室”有什么出彩兒的地方。
住宅不是住宅,酒館不像酒館…
倒有些像是一個文人的書房。
咚咚咚!
趙婧走到小亭邊上,敲了三下。
聽到近在耳畔的聲音,亭內枯槁男人這才放下手里讀物,抬起眼睛掃了一圈兒。
枯槁男人把目光收了回來,對趙婧低聲說道:“酒菜都備好了,你自己去拿吧。”
他的聲音似是萬年深潭,毫無波動。
趙婧早已習慣了他這個樣子,熟稔的帶著江北等人在最遠處的一張桌子落了座。
然后她又輕車熟路的打開了通向后廚的竹門,從里面倒騰出來了幾盤菜和一壺酒。
隨著一聲“齊活!”,趙婧也落了座。
江北和張厚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里都寫滿了不解。
兩人的眼神似乎在說:好家伙,這就完事兒了?
四道菜,好歹來一道熱菜呢?
醬肉、泡菜、嗆菜、和生豆腐?
“這…”江北指了指菜,欲言又止。
趙婧神秘兮兮的說道:“今天帶你們來這里,不是讓你們吃的,看這個是什么?”
說著,她拍了拍自己面前的大號酒壺。
酒壺是仿制古時的酒壇子造型,不過要小巧一些,看上去一壺酒大概一斤半到兩斤左右的樣子。
黑炭妞搶答道:“酒!”
趙婧大點其頭,繼續道:“沒錯,酒才是今天的主角,至于菜啊什么的,不要去在意嘛!”
張厚風心中郁悶,本就想找江北宿醉一場,聽趙婧這么一說,也覺著沒什么毛病,說道:“沒錯,今天的主要目的是喝酒,來!”
江北推了一把就要牛飲的張厚風,笑罵道:“咱們是喝酒了,讓瞳瞳吃啥?”
張厚風一拍腦門兒:“哎呀,我這腦袋,把這丫頭給忘了,怪我怪我!”
一旁趙婧咯咯發笑,聲音清脆道:“別擔心啦,我剛才已經在廚房給她煮了餃子,而且今天這家店也不會再接待別的客人,你們兩個就放心的在這兒喝吧,別的別擔心,有我呢!”
江北點了點頭,突然發現張厚風看自己的眼神非常奇怪,扯了扯嘴角想解釋點兒什么,但再看正在拿著酒壺給他們倆倒酒的趙婧,還是沒說出口。
看著趙婧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張厚風一臉的懵逼。
一直等她帶著黑炭妞跑去廚房看餃子,張厚風滿腹狐疑的開口問道:“兄弟,你這是家里紅旗沒立起來,外面彩旗就插上了?這才幾天的功夫啊…?”
江北就知道他要這么說,鄙夷道:“丫腦子里有沒有別的?今天把她留下,也是因為你,跟我有個屁的關系?”
“怎么說?”張厚風聽后立馬搓了搓手,一臉淫笑。
他在京城不能瞎搞是因為自己老爹看得太緊,且老爺子耳目太多,稍不留意就可能惹他老人家不開心。
但凡這個浪里小白龍出了京城的一畝三分地兒,就如龍入大海,飛鳥投林,本性再也藏不住。
江北提起酒碗和張厚風撞了一下,喝了一大口辛辣白酒之后,這才繼續道:“沒什么說法,就看你自己的能力了,反正你只要記住一點就行,我和她一丁點兒的關系都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生怕張厚風不信,江北可以把最后一句話說了兩遍。
知道江北從不信口胡謅,張厚風嘿嘿一笑:“夠意思,知我者,莫若我江大哥。”
說著,兩人又撞了一下,喝了一口。
雖然是入口辛辣的白酒,但他們的喝酒速度還是很快。
書廳里的枯槁男人抬起頭瞥了眼遠處的兩個北方男人,嘴角非常輕微的扯了扯。
他這個“塵世”酒館招待過各種各樣的人,南方的、北方的、國內的、國外的…
牛飲者亦是屢見不鮮,可如他眼前這二人這般豪邁的客人,還真是不多。
江北和張厚風各自一碗酒下肚之后,渾身開始微微發熱。
喝白酒的人都知道,這是上狀態的過程,也就是微醺的前奏。
正此時,趙婧端著一個木質托盤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托盤上放著五個盛滿了餃子的碗。
身后跟著黑炭妞。
“你們這么快喝了一碗?”見江北正在倒酒,趙婧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
江北點了點頭,把已經倒滿的一個酒碗遞給了張厚風,然后對趙婧說道:“來這塵世走一遭,就得痛快一點!”
塵世,一語雙關。
既是此時這家小店,也是這偌大三千世界。
趙婧莞爾一笑,把餃子分別發給了江北等人,然后把第五婉餃子送到了書亭前。
“這酒的勁兒可真不小,偏偏合起來不那么烈,有點意思!”張厚風端起酒碗,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他可是正宗的酒場老手,什么茅臺、五糧液…黑方、軒尼詩…等等名酒他都喝過,可偏偏此時他和江北所飲的酒,他第一次嘗。
江北對酒的了解并不多,只局限在口感之上,他又小抿了一口,說道:“我不懂白酒,反正在我眼里白酒只有兩種,你知道是啥么?”
微醺狀態下,張厚風和江北聊得很放松,毫無戒備,亦無目的。
張厚風咧嘴一笑:“啥?丫不會想說喝過的酒,和沒喝過的酒吧?”
“不是!”江北端起酒碗和張厚風又撞了一下,又是一大口酒入腹,皺著眉長長的‘啊’了一聲之后,繼續道:“一種是你們京城的二鍋頭,另一種就是除了二鍋頭外的所有酒!哈哈!”
張厚風聽后也是一陣大笑:“tmd,不瞞你說,我自己現在都喝不動二鍋頭,太烈,太猛,就像吞刀子的似的,但那玩意兒上勁兒可是真的快!”
遠處的趙婧聽到二人談酒,踱步走來道:“光顧著餃子了,都忘了給你們介紹介紹這酒了,別當普通酒給灌了還不知道呢!”
張厚風抬了抬眼皮:“聽這意思這里面兒…還有點兒說法?”
趙婧笑著看了眼書亭里默默看書的枯槁男人,笑道:“那是自然,這酒可不是外面兒市面上買的那些勾兌酒,而是他親手釀出來的竹葉青,就算你再有錢,在別地兒也絕對喝不到這口酒。”
江北掐了塊兒醬肉塞進嘴里,問道:“既然這酒叫竹葉青,那一定是用竹葉釀的了?”
此情此景他曾在少年時代看武俠小說的時候幻想過。
醬肉、好酒、好友、竹林、小樓…
如今竟是真的處于這樣的環境里,實在是愜意。
一直在遠處讀書的枯槁男人終于開口。
他沒有走出書亭,只在遠處娓娓說道:“所謂竹葉青,是以汾酒為基酒,另以淡竹葉、陳皮、木香、檀香、砂仁、山柰等十余種種中藥材為輔料制成!竹葉青雖然帶著‘竹’字,但其實它與汾酒同源,最初的產地皆是來自汾陽。”
張厚風和江北都不是小氣的性子,不僅沒去責怪他的突然插話,反而是聽著這古怪的店老板的話之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兄弟,過來喝兩杯?聊聊詩歌也是極好的啊!”
江北朝著他招了招手,剛進門時他就注意到了這店老板看的書,那是一本詩集,名叫《搖搖晃晃的人間》。
作者名叫余秀華,是一個患有腦癱病癥的農村女詩人。
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
別人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
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正因如此,她的詩歌總是不那么唯美,不那么受歡迎。
恐怕只有這個能任由胡須自由生長的男人,能讀得下去吧?
枯槁男人有些意外,他知道江北話中的意思是‘兄弟,你那本詩集我看過,咱們可以喝喝酒順便聊聊’。
他終于合上了實際,捧著書走出了書亭,來到江北面前之前,他還從別桌扯了把凳子。
黑炭妞似乎有點害怕這個看上去很是怪異的家伙,跑到江北身側躲了起來。
“你也看過?”他坐下之后沒有客套,開門見山的問向江北。
除了江北,似乎張厚風、趙婧、黑炭妞這三個人根本不在他的視線里一般。
趙婧見張厚風一臉懵比,很自然的便伏在了張厚風耳邊,兩人的距離莫名其妙的就變得近了一層。
然后她用只有張厚風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他是個書癡,理解一下。”
隨著低沉的話語,趙婧那溫熱的氣息也撲在了張厚風的耳廓上,酒勁兒本就讓他渾身發熱,加之趙婧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一撩撥,此時的張總臉漲的通紅。
江北醉眼朦朧,看著胡須在臉上肆虐、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的店老板,醉笑道:“一直擔心,此生不夠誠誠懇…”
“手握鑰匙卻認錯門。”枯槁男人自然而然的接上了下一句,然后又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覺得,手握鑰匙卻尋不到門,更好一點兒。”
“有門總比連門都找不到強那么一點兒!哈哈,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來咱們一起喝!””
江北已然是到了微醺的狀態,說話的分貝不自覺的大了些,表情也更放松了些。
更重要的是,此時的他是真的開心。
酒是拉近關系的利器,而且無往不利。
很快桌上的幾個人就聊成了一片,撤去了坐臥姿勢很受限的桌子和椅子,找來了一張矮桌和幾個蒲團。
幾人舒舒服服的席地而坐,繼續肆意豪飲。
唯有一直捧著江北看動漫的黑炭妞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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