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醫院外面那條街。
夜幕低垂,理發店里還有三個顧客等剃頭。
這大概是今天最后三筆生意了,唐光明看了看手機,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半。
本地因為是西部省份,天黑得遲,夏天要到晚上七點半太陽才落山。
又看了看正在專注給人理發的周惠,一反上次見她的緊張模樣,一天下來,周師父手腳變得麻利了,身上也沒有再大汗淋漓的樣子。
唐光明幫了她一下午,幫顧客洗頭,幫著掏耳朵刮胡子,骨折的地方因為不小心,時不是被牽動一下,痛得鉆心,但他卻咬牙忍住了。
到現在,他也累得夠戧。
其實,身體的累是一方面,主要是心累。
他要不停給顧客倒水,陪顧客聊天。
像這種老式理發店,在二三十年前,做得都是街坊鄰居的生意。顧客來這里除了剪頭發也會坐這里聊天,說穿了就是類似于茶館的休閑娛樂場所,是下里巴人俱樂部。
“咕咚…”強烈的饑餓感涌來。
二十出頭的唐光明正是能吃的時候,頓時忍受不住。
他還是缺錢,既不能下館子也沒辦法叫外賣,就揭開店里電炒鍋看了看,里面是剩飯和番茄一鍋煮出的糊糊,因為天氣熱,擱了一下午都餿了。
唐光明柱著拐艱難地淘了大米,放電飯鍋里煮上。又把鍋洗了。
因為沒有唐光明幫忙,周惠剪剩下這個三個腦袋明顯慢下來,好在顧客也沒催。
周惠:“光明,你腿不方便,我自己做吧。”
唐光明開玩笑道:“師父,你是要攆我嗎,我都幫你一天了,也不請我吃頓飯?”
周惠局促:“哪能呢,我這里也沒有什么菜好請你。”
唐光明:“我也是個打工人,山珍海味吃得,一個饃也能對付一頓,反正能填飽肚子就成。對于飯菜的味道,我沒有什么講究的,都一樣,或許是我味覺比較遲鈍吧?”
周惠:“我…”
“哎喲!”忽然,正在理發的那個顧客慘叫一聲:“你剪子扯到我頭發了,能不能認真點。”
“對不起對不起。”周惠大驚,急忙給點推子抹了點油,再不敢同唐光明說話分心。
唐光明在門市里找了半天,總算找到兩根茄子和一頭蒜,一把蔫頭巴腦的香蔥。
他將茄子用白水煮了,拍了蒜,切了香蔥撒上面,又倒上醬油,擱了味精。
等到晚飯做好,店里終于打佯。
小門市當夕曬,雖然有電風扇,但吹出來的風卻是熱的,根本就呆不住人。
兩人就把小桌子擺在街邊,一邊吃著白水茄子,一邊扒拉著米飯。
不知道怎么的,周惠這次見到唐光明好象有點害羞的樣子,低著頭不說話。
看到她細長白皙的頸項,看到她黑色的長發,唐光明心中有一種難言的事物在涌動:“師父,偷看女廁所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周惠用筷子小口地吃著米飯。
唐光明:“偷搖褲人的也不是我。”
“恩,我知道。”周惠:“小唐,你是個好人。”
唐光明:“我不是好人。”
周惠驚訝地抬頭:“小唐,你真的是個好人,以前是我們誤會你了。”
唐光明:“師父,別發好人卡,我不想要。”
周惠這才意識到唐光明在說什么,低下頭,用雪白整齊的牙齒咬著筷子。半天,才道:“不值得。”
唐光明;“值得。”
周惠:“小唐,你能來看我這個師父,我很高興,咱們能不能不說不高興的話兒。”
唐光明:“好的,我不提了。對了,今天的生意怎么樣,算過帳沒有?”
“還沒有算呢?”說起生意,周惠就打開自己挎在身上的包,把一堆零錢抓出來。
老式理發店面對的是中老年顧客,不少人還不喜歡使用手機支付。
“師父,我來數錢,你看看自己的手機帳單。”
當下,二人顧不得吃飯,興致勃勃地對起帳來。
這一對帳,頓時小小地吃了一驚。
今天的營業額竟然有三百九十塊。
“這么多?”周惠抽了一口氣。
她的門市租金不多,也沒有別的開銷,說穿了就是小本生意,每天的硬性支出也就一百來塊,這么說來,今天就有兩百多純利潤,抵得上在廠子里上班了。
周惠自從興起這個攤子之后,經常是好幾天不開張,半死不活的。她有點絕望,打算把門市盤出去,到外地打工。
今天生意好成這樣,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眼睛都亮了。
周惠感慨:“小唐,多虧是你,多虧是你。師父沒用,不懂得經營,連和顧客聊天都不會。”
“聊天什么的不重要,關鍵是便宜。”唐光明說,師父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理發的煩惱,尤其是普通男人理發的煩惱。
這年頭賺錢不容易,像W市這種五線城市,居民平均收入也就兩三千塊,可理發呢,坐下去得就三十,有心狠的理發師還敢問你要六十,這實在是太貴了。
三十塊,可以買一斤牛肉了。六十塊,一家五口能開一天伙食,實在令人心痛。
好,一個男的每個月也就剪兩次頭發,你咬牙坐下去了吧。理發師,不,現在叫造型師、個人形象顧問,或者是托尼老師就開始不停推銷,讓你買各種項目,讓你辦卡,嘮叨個沒完,你拒絕了反覺得不好意思,心實在太累。
剃個腦殼多大點事,最后演變成顧客和理發師的斗智斗勇,實在太煩人。
唐光明說到這里,道:“我們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還理發以本來面目,客人來咱們店為什么,就是把長長的頭發剪短。那我們就上推子上剪子,不來虛的。”
“別家三十六十一個腦殼,我們只收十塊。你也別小看這十塊,只要來的人多,我們就能活。今天你也看到了,凈賺兩百多。師父,咱們這叫直指本源,這叫薄利多銷。”
他又笑著調侃說師父,做生意真的要沉住氣,你不能一開始就想著要賺錢,急功近利。很多生意,剛一開始其實就是玩,你得喜歡這個行當,玩著玩著,自己玩高興了,才愕然發現竟然賺了不少錢。
周惠說唐光明你果然是個大學生,有文化的人果然能干,你才是我師父啊!
她心里又想:可我…并不喜歡這個行當,我只是為了生活。
當然,這話她也不可能跟唐光明說起。
周惠夾了一塊茄子放進唐光明碗里:“謝謝你,小唐。明天…”
唐光明突然想起陳大估計現在已經在醫院等著自己,這么遲沒見人,他不只急成什么樣子。就三口并著兩口把米飯倒下肚子,起身道:“我這兩天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明天就不來了。師父,下次我來看你的時候弄點好吃的。”
看著唐光明離的背影,周惠莫名其妙一陣慌亂,她不知道離開的唐光明,明天自己店里的生意會怎么樣,她突然有點膽怯了。
回到醫院,陳大已經等在那里,一臉焦急地比畫著。
還好醫生過來問病人感覺如何,倒免得唐光明解釋。
醫生今天值夜班,正好在。
他回答自己斷腿的地方有點疼,但值醫生看了看骨折處卻說恢復得不錯,明天出院吧。這腿關鍵是養,在哪里養都一樣,老呆在醫院浪費錢。看你家庭情況,也不是有錢人,節約一點算一點。
陳大聽說可以出院,很高興,比畫著問醫藥費如何結算。
醫生說不用擔心,陳二明天會來。
陳大的臉黑了下去,覺得陳二這個人簡直就是陰魂不散。
一想到要回紅石村,唐光明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點激動,也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未來的生活,同時又擔心周惠。
第二日上午,陳二過來結算醫藥費,又叫了野的過來。
預交的藥費沒有花光。
陳二生意很好,見天一千多純利潤,最多一天達到兩千,有點飄。拍了拍自己裝錢的人造革包對唐光明說,娃,咱們回家好好過日子。
“哎喲!”話還沒有說完,陳大就一拳打了過去。
眼見著兩兄弟又要打起來,唐光明急忙拉開陳大,將一張欠條遞給陳二。說:“陳潤民,這是你墊付的醫藥費,我現在沒有錢,但我不是個賴帳的人,給我一年時間,一年之內連本帶利還你。”
陳二接過欠條,眼圈紅了:“娃,你就是這么傷我的心嗎?我都一把年紀了,可經不住親生兒子這么慪氣。”
“我不是你兒子,我大是陳潤國。”唐光明看到一臉悲傷的陳二,心中有點不忍。
但他還是對陳大說:“大,扶我一把,我們坐公交車回家,咱們回家好好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