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輕云:“抓人肯定是不能抓的,如果遇到事就一味采取強硬手段,還要我們這些村干部做什么?群眾需要的是勸導、解釋和說明。以前的事情我不清楚,就我來紅石村大半年觀察所知道,很多家庭因為打牌的事情鬧得夫妻不和,父子反目,社會風氣都被敗壞了。”
老吊不服:“我可沒看到,我們村和睦得很,我們村民風淳樸。”
宋輕云:“怎么沒有,就前幾天龔葉還偷了他母親家里好不容易存下的過年錢,跑去牌桌子上買馬,結果沒兩分鐘就輸個精光。老太太就抓著兒子打,打又打不過,就在家里哭。她還來找過我,說家里這個春節實在過不下去,國家能不能幫扶一點。很遺憾,她家夠不上貧困戶標準,我也是無能為力。另外…”
“另外,上個月二十就那天,陳老二和龔七爺打麻將的時候,因為算帳沒算對。龔七爺死活要多收陳老二五塊錢,兩人一言不合就打起來。經人勸解后,這才停手。但兩人還是對罵了一個下午,吊叔,這就是你所說的和睦很得,民風淳樸?”
聽宋輕云這么說,眾村兩委干部默默點頭。心道:淳樸,咱們的村民淳樸嗎?從老祖宗開始就是山賊,不知道搶劫過多少過路行人,禍害了多少少女?占了這茶馬古道的交通要道,成天跟奸商打交道,如果淳樸也活不到現在。
就拿跟新聯村的關系來說吧,以往不知道打過多少架,到現在兩個村的人都還老死不相往來,大家確實和睦得緊。
陳建國符合:“宋書記說得對,老吊你有意見保留意見,反正你是村民小組組長,得帶頭組織人手巡視。”
老吊:“們這地方的人就喜歡麻將,過年你不讓人打牌說得過去嗎,還組織人手巡視,那不是公然和全體村民為敵,村組干部威信不存,以后工作還怎么開展。反正我就是不管,也管不了。”
陳建國:“你不管是不是,你這個村民組長別干了。”
老吊騰一聲站起來,怒視陳建國:“我這個村民組長是大家選的,可不是你說免就免的,你想免我,等你當了支書當了村長再說。”
也見著兩人就要吵起來,宋輕云忙勸,道,大家有意見提出自己的意見,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要說。
老吊顯然是被陳建國激怒了,怒氣沖沖對宋輕云道:“宋輕云,反正我不會去巡視,也用不著。我老吊別的本事沒有,但說的話村里的人還是要給點面子。我讓他們過年別打牌,說一句就是,需要跑人屋里去檢查,笑話了。”
宋輕云點頭:“老吊你能夠把你們組管好就成。”
老吊:“我自己的人自己能管,盡到做村民組長的責任,不過你這個第一書記也不能袖手旁觀,先得管好一人。”
宋輕云問管好誰呀,老吊說你先把黃二娃管好。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神色古怪。
宋輕云喜歡吃,尤其喜歡老黃的手藝,來村里之后,一周七天起碼有三天在人家里搭伙,甚至還擠在一張床上睡覺,雖然也是給了飯錢的,而且黃明也不給他面子,但兩人的私交卻是不錯。
黃明桀驁不遜,誰的面子都不給,就連龔珍信拿他都沒有辦法。他在一眾青年人中威信也高,經常聚眾打牌娛樂,如果不管束住他,這次禁賭行動怕是要流于形式。
宋輕云說:“好,黃明的工作就由我來做,一旦抓獲,絕不留情,歡迎大家對我進行監督。”
老吊冷哼:“你宋輕云是最大的官兒,黃二娃參與賭博,誰能拿你怎么著?”
宋輕云正色:“這樣,如果黃明參與賭博,一經過發現,我就在村兩委會議上給大家做檢查,并罰款一百。我希望個各村組干部也能落實到人,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
事情就這么說好了,村兩委委員和個村組干部也立下了軍令狀。
大家商議,下來之后,村兩委負責張貼告示,廣播宣傳。而各組組長則負責本村巡視,一但發現有人打牌,立即上前制止。
散會。
陳建國和樂意、楊二娘會后留了下來。
陳文化這個人水平還是有的,立即和兩個女人抱出一疊紅紙,裁剪成條,開始寫標語寫告示,他的美術字寫得不錯,在村里獨一份兒。
宋輕云也幫不上忙,就出門去陳建國家找高春容。
他母親春節不是要來村里陪他這個沒出息的兒子過年嗎,吃住都得安排好了。
按說,宋輕云住在村兩委,這里的空房間也多,隨便收拾一間出來就能把太后給安置好。問題是,村兩委是公共資源,宋輕云可沒有權力讓家人白住。
他今天可以讓母親住在村兩委里,其他干部家有親戚過來串門,是不是也能有樣學樣安置在這里,這樣一來,村兩委豈不成了村組干部的私產,村民又會怎么看他們?此例子不可開,此風不可長。
至于前一段時間萬新客母子暫時住這里,那是因為人家受了災。而杜里美,他則是能為村里帶來項目的,至少口頭上這么吹噓。
老娘這次來村里過年,還是讓她住陳建國家里的好。反正他那邊住著梅詠一家人,多一個人不多,伙食也好。
至于食宿費,反正老母親有的是錢,又不從自己腰包里掏。
學生們都放了寒假,春節即將來臨,在外務工人員基本都已經回家了。紅石村的五個村民小組都擠在一條小山溝里,就好象是一個場鎮。八百多人同時在家,頓時熱鬧。
雞犬相聞,村民談笑的喧囂聲打破了往日的寧靜。
只見,路上都是人。
有人搬著板凳在屋檐下坐成一排,喝茶、吹牛、打屁;有人湊成一圈捧著手機五五開黑;有人在打撲克。
不知道是那個想象力出眾的家伙從什么地方弄來一臺斯洛克臺球桌,五塊錢玩一次。
大伙兒提著啤酒,一邊喝,一邊把臺球戳得蓬蓬響。
再看那桌,絨布都破了,露出下面的底版。臺球在上面滾動的時候,軌跡無法預測,常常打出不可思議的神仙球。
宋輕云在旁邊看了一盤,和村民聊了幾句,恍惚有穿越時空之感。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老家的街上到處都是臺球室,這種蓬蓬的聲音真是久違了。
見年輕人并沒有用臺球干別的,宋輕云這才放心離開。
他又看了看下象棋的老頭,看了看幾個人玩的手機游戲,確定他們有沒有參與網絡賭博。接著和幾個村民一邊曬太陽,一邊隨意地聊起來。
“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村民注意了…”
忽然,村里的喇叭響起,傳來陳建國的聲音。
陳建國:“各位村民注意了,爆竹聲中除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千家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在這春風遍地的日子里,紅石村村兩委預祝全體村民朋友們——”
“春節好!”這個時候,樂意和楊二娘的聲音也加入進來。
宋輕云聽得心中一樂,這三人倒是弄得挺正式的,咱們村的文化活動搞得還是不錯的。陳建國他們每天傍晚會放一個小時廣播,放放音樂,播播新聞,念念稿子,宣講國家政策,大家也愛聽。畢竟廣播內容有趣,且和大家生活息息相關。
如果所有村都這么搞,街道文化站的同志也不用因為工作看不到效果而發愁。
只不過,紅石村的情況畢竟特殊,首先是村民居住很集中。二是偏遠,大家的生活比較苦,娛樂生活貧乏。如果換成縣城邊的的幾個村,人家的日子過得精彩得很,有的是耍法兒。你敢每天放一個小時大喇叭,人家就敢投訴你噪音擾民。遇到脾氣不好的老頭,直接把線給你剪了。
“這陳建國說的是啥?聽不懂。”
“好象是給大家拜年。”
“拜什么年,會送油和大米嗎?”一個老頭用熱切的目光看著旁邊的宋輕云。
宋輕云一笑:“你們問陳建國要去,讓他自掏腰包。”
陳建國繼續念道:“…宋輕云書記指示,經龔支書、永華主任和村兩委全體成員投票表決,我村從今天開始,到大年十五,將進行一次三十日無煙花爆竹,無賭博的社會風氣凈化運動…各村組干部將不定時巡邏…如果哪家敢于頂風做案,將進行嚴厲處罰…性質嚴重者扭送公安機關…各位村民注意了,從現在開始,不許打牌,不許打牌…”
滿村回蕩著陳建國羅羅嗦嗦的聲音。
“啊,不許打牌了,宋書記,這是真的嗎?”眾人紛紛問。
宋輕云點頭:“是真的,從現在開始不能打牌了。”
“不能打牌,那還叫過年?”眾人都不理解:“如果有親戚來,怎么接待,大家坐一起講干龍門陣?”
農村有麻將待客的風俗,有親戚上門。主人家二話不說,先把麻將桌給搬出來,撲克牌拿出來,挽了袖子上陣一通狂賭。
除了吃飯睡覺,一家老小都在牌桌子上度過。
大家一邊打牌一邊說笑,間或一陣爭吵,熱熱鬧鬧,讓客人滿意而歸。
“就是,宋書記,大過年的,你不讓人放炮,不讓人打牌,你這是讓大家當和尚嗎?”
“宋書記,別的都好,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咱們村好,我們也擁護你。可這事,我要給你提個意見。”有人客氣地說。
但還是有人很氣憤:“宋輕云,你這是亂來,老子就是要打牌。怎么了,你叫人來把我抓了吧?”
宋輕云解釋道,誰說過年必須打牌,必須放炮。我年紀輕,九十年代的時候,也沒人放炮打牌啊,九十年代錢應該也沒有吧?難道那個時候的人就不過年了,就覺得沒有年味兒?
村民說那個時候大家不是窮嗎,吃飯都夠戧,哪里有錢去賭去買鞭炮?現在不同了,咱們過年熱鬧熱鬧不行嗎?
宋輕云反駁說,你們說現在有錢了,但據我所知,村里不還有八十多人沒有脫貧嗎?各位掙點錢不容易,為什么要參賭,工作一年,經過一個春節就輸光了,你們心里不難過嗎?
又有村民喝道,我自己的錢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管得著嗎?老子就算用火點了,你也管不著。
宋輕云正色,說,還真管得著。你如果用火把錢點了,那就是犯法,法律上有這一條的。
那村民大約是說起了火,從包里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撕成兩半,喝道:“好,你來抓我吧!”
宋輕云有點生氣:“你這人怎么這樣?真是不可理喻。”
本省外號麻省,有這個笑話是這么說的。當你坐飛機來我省,聽到飛機下面有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就知道到地方了。
麻將是本省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上至八十歲老頭老太太,下至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嗜好此道,一周不打上兩場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就覺得生活少了滋味。
宋輕云大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是省城土著,畢業后進了一個什么檢測中心,主要工作是檢測各企業送來的水泥樣本,測試一下強度什么的,然后出具合格報告。
最近一兩年環保抓得緊,水泥企業關了不少,她的工作頓時清閑下來。每天下午到三點就沒事可做,于是小伙伴們就約著跑去茶館斗地主,日子過得舒心。
想當年,宋輕云曾經對她還有過好感。可惜當時小宋同學家里實在太窮,人家可是有三套省城房子的小美女。兩人差距實在太大,宋輕云只能適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今,人家已經結婚了。
別的姑娘包里都是化妝品什么的,她卻好,每天上班必須帶一副紙牌。
見了宋輕云聊的都是牌經。
小宋同志心中感慨,大學時的她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啊!想不到參加工作之后被社會一陣暴錘,結果被錘成了一副撲克。
大家的三觀已經迥然不同了,再找不到共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