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馬凝神去看漫天的光柱,瞧見了渾身散著藍色光芒和極寒氣息的冰雉,她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拿著一封尚未寫完的書信,在半空中,朝著彼時名喚大興、此時名喚長安的城市癡癡望去。
他瞧見了頭頂長著禿角的金黃巨蟒,張開了血盆大口,試著吞掉一個體態龐大、胸口畫著太極圖樣的黑熊。黑熊大半個屁股已然被它吞進喉嚨里,但似乎也就止步于此,剩余的部分難以消化了。
他瞧見了口中噴水的老黿,背上馱著自己老態龍鐘的母親。
瞧見了渾身雪白、嘴里叼著拐杖的白鹿,背上馱著一口巨大的官印。
瞧見了白面的狐貍穿著華美的宮服翩翩起舞。
瞧見了背生尖刺、斷掉了一條左腿的黑狼。
瞧見了全身紅玉鎧甲的穿山甲,拿著算盤數錢。
瞧見了不停搖擺尾巴、叼著一個紅色玉佩的鯉魚。
瞧見了搖著羽扇、面露沉思之色的赤狐。
瞧見了滿頭都是腦袋的九頭蟲。
甚至,他還看到了已經死去的寅將軍、特處士和熊山君的魂魄。
不一會兒,他竟從靠北邊的某一光柱中瞧見了先前被自己救下的那個本體是佛祖燈臺燈芯的紫衫姑娘。
紫衫姑娘似乎也瞧見了他,滿臉都是重逢的喜悅,沖著他遠遠招了招手,搖晃手腕上精美的鈴兒,清脆的鈴聲似乎被魔法加持,穿過遙遠的距離,精準傳入舞馬的耳蝸里。
下意識的,舞馬也沖著紫衫姑娘揮了揮手。
宇文劍雪敏銳地察覺到了舞馬的異樣和遠方勁敵的挑釁,奮力一掙,于此時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順著舞馬的目光瞧向北方遙遠的光柱,看到了那個陌生女人的招手和熱情。
“她是誰?”宇文劍雪問道。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舞馬搖了搖頭,“但肯定是個妖怪。”
“為什么沖你招手?”
“覬覦我的美色。”
“噗…”
說話間,那紫衫姑娘面目忽地一晃,模糊了一瞬,面上五官再變清晰之時,竟成了舞馬分外熟悉的模樣。
“青霞!”宇文劍雪驚呼道。
舞馬也駭的說不出來。他下意識朝自己的身邊瞧看,尋找青霞的身影,才想起自打進入神旨世界,青霞的幽魂就不見了。
紫衫女子面帶微笑,朝著舞馬說了一句話,而后揮了揮手作別。
舞馬試圖聽清楚紫衫姑娘所說的話,但她的聲音卻沒有鈴聲跨越空間的魔力。
此時此刻,紫衫姑娘已臨到封皮的近處,身子忽地極劇縮微,變成拇指大小的模樣,化為一道細線鉆入金光封皮之中。
宇文劍雪問舞馬:“青霞說了什么?”
“不是青霞吧?青霞死在草原了。”
“就算不是青霞,她說了什么?”
“再見?后會有期?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概如此之類。”
“我看清她的口型了,”宇文劍雪搖頭道:“她說的是,我怪你。”
“這也太沒頭沒腦了。”
“是么,你仔細品一品…”
宇文劍雪再想說什么,但似乎黑蓮虎妖的魂魄又掙扎著朝她的魂魄撲了過來,虎妖的身體繼續在地上打滾,一人一妖又陷入艱難地角力之中。
此時,天地間的光柱只剩九道,這些光柱中卻沒有包裹任何妖怪。
“咦?”
天上的女子掐指一算,轉頭向舞馬瞧去,“我說怎么漏了幾個,原來是在這里。”
說話間,便沖著舞馬這邊遙遙一點,剩余九道光柱中一道光柱整個挪移過來,將舞馬全部罩住。
舞馬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非要將某種與他融為一體的血脈拔離出去。這種拔離強悍而不容反抗,令他痛不欲生。
很快,一個等人高的大豺虛影從他的身上脫離出來,順著光柱的軌跡,往天空中的封皮飛去。舞馬隨即感到一陣虛弱。
待大豺虛影鉆入封皮之后,那道光柱隨即消失。
天上的女子沖著舞馬腦袋再點一下,又一道光柱將他罩住,拔離之力再度降臨,熊怪的虛影很快也被揪了出去。
舞馬痛的齜牙咧嘴,沖著女子道:“喂,殺人不過頭點地,沒必要趕盡殺絕罷。”
女子冷笑道:“這才開始呢。”
便是一通猛點,長尾妖猴、雪白馬妖、金翅鷹怪、突角巨蟒、斑斕虎妖,那些已經被舞馬融入自身血脈中的妖怪一個個的,全部被拔離出來。舞馬像是被剝掉了七層皮般的痛苦,渾身氣力和本領轉瞬間削去大半。
他心里想:拿走就拿走罷,反正都是些妖怪的血脈,殺戮又瘋狂,搞得我每天晚上痛苦不堪;反正出了神旨世界,這些血脈也要被收走,遲收不如早收,早點脫離苦海罷。
到最后,天空中的光柱還剩最后兩道。
舞馬心頭一動,猜測其中一道肯定是黑蓮虎妖,那另一道呢,該不會是自己的結拜兄弟黑虎罷?
正琢磨著,女子卻說道:“那黑虎許久未在此界傷人,又復還韃靼妖界找孫悟空報仇去了,我自然無需收它。”
說著,沖黑蓮虎妖遙遙一指,一道光柱攏上其身,便瞧見虎身上拔離出一個頭頂生著黑色火蓮的斑斕虎虛影沖著封皮飄過去了,而留在原地的變成了一頭白底黑紋的老虎,正是宇文劍雪本命妖怪的模樣。
舞馬正暗自欣喜,又聽女子朗聲說道:“一百零八天罡地煞現今已集齊一百零七個,只差最后一個。你們兩個人,一個在劉家莊吃了數人,另一個亦是雙手沾滿殺人的血,本該都拿去抵命,只可惜現今受罰的名額不夠哩,你們兩個要么商量一番,要么比試一番,總歸得選出一個人來,我裝進封皮里交了差事去。”
宇文劍雪道:“何須比試,快將我收去罷。”
舞馬聽罷,身子一震,心中暗道:所謂“非人非虎非所見,難對難雙難比翼。是愛是恨是糾葛,舍生舍己舍相守。”這不就是解答了么?
宇文劍雪的魂魄去了虎妖識海里,便是非人非虎非所見。
我和愛妻兩相分離,臨到危難時刻,兩人卻只能活一個,注定日后永難團圓便是難對難雙難比翼。
這其中有夫妻二人之間的愛,有黑蓮虎妖殺妻的恨,有剪不斷理不清的糾葛,便是是愛是恨是糾葛。
到最后,若是想得個圓滿,便需要舍棄生命,舍掉自己,舍掉天長地久的相守,便是舍生舍己舍相守了。
想到這里,舞馬瞧向宇文劍雪,她的魂魄方從黑蓮虎妖的束縛中脫離出來,似乎還不甚適應外面的世界,腳步很有些僵硬,搖搖晃晃朝著最后一根光柱走去。
不知為什么,舞馬的腦海里閃過了一瞬自己還在尸鬼城中求生的畫面——廢棄的大樓里,韓薇拉著他的手,懇求他不要離開自己。而大樓之外,數不清的尸鬼在四處游蕩,天空中灰云密布,到處都是壓抑絕望的氣息。他卻毅然決然離開了。
犧牲自己,拯救愛人。舞馬以前覺得這樣的做法愚蠢可笑,不可思議,但此時此刻,卻覺得并非不可接受。
甚至,在舞馬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潛意識里,對于接下來自己必將采取,并且永遠不會后悔的舉動,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全所愛之人的美好和滿足。
他不再猶疑片刻,雙足蹬地,朝著那道光柱飛速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