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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公若更不從突厥,我亦不能從公

  得知舞馬即將離開晉陽的消息后,李智云的心態不再那么緊迫——他很清楚舞馬的離開,歸根結底是畏懼自己的壓迫,且他在整個晉陽城都沒有建立可靠的同盟,好比一葉孤舟駛入狂風巨浪隨時都有顛覆的危險。

  舞馬離開晉陽,就好比孤舟上的人選擇停船靠岸,沿著貌似安全的水邊趕往目的地。結果必然是會繞很遠的路,或者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海邊彷徨,永遠無法到達彼岸。

  李智云甚至可以看清舞馬藏在背后的另一層用意:晉陽城內他已無靠山可依,倒不如去投奔李紅玉,想必他也聽說了——李智云這位姐姐是唐公最疼愛的女兒。

  李智云松了一口氣。真正可怕的對手不是善于躲避危險的敵人,也不是依靠大樹擋風遮雨的懦夫,而是敢于沖進滔天巨浪中磨礪膽氣和煉就本領的勇士。倘使滔天巨浪都無法將他粉身碎骨,那么任何明槍暗箭、陰謀詭計都不可以。

  于是,李智云暫時將舞馬從致命敵人的名單上劃掉了。

  從昨晚的某一刻起,他總疑心自己遺忘了某種致命而長久的危險。

  但此刻他確定了,那是自己敏感神經的錯覺。

  天色漸漸亮了。

  給舞馬帶來李紅玉需要覺醒徒消息的是劉文靜。這位將舞馬帶入大唐塔的引路人近日因其在大唐塔對李智云的高度配合、主動讓權,以及和李世民的良好關系,在唐公面前愈受青睞和重視。

  好幾次,在眾人商議戰事劉文靜指點江山時唐公投來了肯定目光。

  劉文靜堅信,在即將成立的大將軍府監制中自己將深獲重用。準確的說,他將成為大將軍府的長史,僅僅位列李淵父子之后,在一眾晉陽起兵功臣之前,這與他自身的價值和起兵中的貢獻完全匹配。

  眼下的春風得意并沒有使劉文靜頭腦完全發脹,忘掉被自己拖下水、風塵仆仆到遙遠的北方草原走了一遭的舞馬。

  事實上,對于舞馬和李世民、李智云之間的對立情緒,劉文靜早就有所察覺。可等他終于戰勝了放任自流的怕麻煩心態,試圖從中斡旋的時候,雙方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劉文靜無法說服自己眼睜睜看著曾經寄予厚望的大唐塔接班人在這場暗流涌動又毫無意義的沖突中不明不白死去,也無法說服可以灑然置身事外的自己義無反顧跳進渾水的漩渦之中,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借著自己方好遇到李紅玉派來信使的機會,第一時間找到舞馬,傳遞了他可以暫時避開矛盾漩渦中心的消息。

  在舞馬幾乎沒有怎么猶豫就同意了他的提議之后,劉文靜終于安心下來,獲得了自己期盼已久的踏實。他已盡力,舞馬也將尋找到新的可以依附的大樹,從今往后他便無需再對此保有愧疚感。

  不久之后,傳來了一個令兩人同時感到失望的消息——李淵已經選定了前往關中支援李紅玉的覺醒徒,正是裴寂的心腹戴勝。

  這個曾經在晉陽街巷里吃喝嫖賭齊活的痞子,又因強大孝心驅使而手刃仇家的矮黑胖子殺人犯,在舞馬北上草原的這段日子里作戰勇猛,陷陣殺敵,屢立戰功,在裴寂的鼎力相薦下,終于進入了李淵的視野。

  而戴勝曾經的敵人劉文靜,因為李世民從中當起了和事佬,對其態度漸漸有所軟化。于是李世民報答了戴勝的救命之恩,劉文靜和戴勝的愁怨漸漸開始消解。頗有些諷刺意味的是,戴勝還在記恨那時因為顧忌劉文靜的想法而沒有對自己施以援手的舞馬,并可能永遠尋不到消解的機會。至少,戴勝是這樣認為的。

  戴勝把這次前往鄠縣深山幫助李紅玉視為一次重大的立功機會。

  更重要的是,此行若是成功,必然能夠與李紅玉柴紹這一對在唐公面前極有影響力的夫妻打好交道,這對裴寂對戴勝自己而言,都值得付出很大的努力。

  戴勝著手為前往鄠縣作準備。

  他第一時間來到大唐塔,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從塔魂處兌換了來自本命妖怪老黿的保命覺術,還有在關鍵時刻足以作出致命一擊逆轉局勢的絕招,這幾乎掏空了他積攢已久神旨星,但也讓自己對此行的成功產生了十足的把握。

  在戴勝滿懷信心走出大唐塔的同一時刻,突厥的使者從草原匆匆而至,帶來了始畢可汗的親筆書信。

  信中只提到了一件事,作為雙方結盟的補充要求。當然,也是始畢可汗口中的必要條件,即:

  李淵必須自稱天子,接受始畢可汗的冊封。

  作為回報,突厥將給予李淵最有力的支持,兵士,馬匹,后方的穩固,皆盡可以。

  在這個蠢蠢欲動的年頭,來自突厥可汗的冊封幾乎是大隋北方諸侯起兵的標準配置。李淵北邊兩位鄰居梁師都和劉武周都選擇了標配,一個被冊封為大度毗伽可汗,另一個被冊封為定揚可汗。

  始畢的信引發了晉陽軍中的騷動。對于唐公部下的謀臣武將而言,所有把腦袋別在褲帶上的風險投資都是為了功名利祿出人頭地,而唐公稱帝則是滿足這一需求最快捷、最直接的途徑。于是每一次大小會商之時,李淵都不得不面對屬下們此起彼伏又執著不休的請愿。

  劉文靜卻深知李淵的苦惱——在大隋這灘渾水之中,稱帝就好比肥碩的魚兒從充滿泥沙模糊不清的水底跳起來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下場很有可能是被人罩進漁網里燉進鐵鍋里嚼在嘴里吃到肚子里屙進糞坑里。

  李淵沉浸在難以入眠的深夜里,躺在以往很軟今天卻格外膈人的床鋪上,看著室內明明沒有風卻左搖右晃的床幃子,心里面漫溢著孤獨和困擾,腦海里則不停回放李世民、劉文靜、裴寂,還有許許多多熟悉或陌生的謀士武將的面孔,每個人的眼睛里都閃動著炙熱的火焰。

  倘使不能將火焰的勢頭維持在可控的范圍內,或者為火焰尋到一個可以釋放能量的出口,那么這種旺盛的火焰燃燒掉的將是晉陽軍積攢已久、隆隆而生的士氣,將是眾志成城、團結一致的勢頭,而南下大興也將成為空夢一場。

  李淵翻了翻身子,轉向墻壁那一面。他也曾試圖將這件事拖且下去,但躁動的火苗已經在晉陽軍中到處流竄,凡為火苗觸及所在,空氣中的溫度陡然升起,將士們口口相傳,不滿的情緒越積越濃重,漸漸匯成極度刺耳的聲音。

  李淵看著潔白無瑕的墻壁,刺耳的聲音從墻壁看不見的縫隙里鉆了出來。那聲音一開始嘈雜凌亂,一個字都聽不清楚。漸漸的,越來越整齊,越來越清晰,意志也越來越堅定。

  李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從墻壁縫隙中穿透而來的聲音只是在重復令他渾身顫栗的一句話——“公若更不從突厥,我亦不能從公!”

  李淵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陷入了難以自控的失眠中。

  他用曾經丈量過千萬里大隋土地的雙腳踱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腦袋里的世界則上演著一幅極其真實的場景:

  扯高氣昂的突厥狼騎自北方而來,卷起漫天囂揚的塵土。

  領頭狼騎高舉著一面狼頭纛,那是極其刺眼的藍色旗幟,長長的木桿頂上是一個堅硬冰冷的精鐵尖頭,尖頭下面掛著的是從最兇惡、最狡詐的草原狼脖子上砍掉的腦袋,風干之后,面目猙獰,牙齒森白,眼神兇惡,脖子上依然能瞧見臟紅的血跡。

  狼頭被砍掉傷口處縫上了密密麻麻、五顏六色的布條,隨著狼騎恣意的奔跑而在風中縱情擺動,仿佛把突厥的千軍萬馬濃縮成了一小團,但氣勢卻沒有絲毫削減。

  在狼頭之下,是突厥人獨有的布面滿奇怪圖案的長方形的旗幟。旗幟的末端是三個三角形像尖刀般棱角鋒利的旗尾,仿佛要在所有經過的土地上鋒芒畢露耀武揚威。

  圖案的中心是兩個更小的方形圖案,里面是六邊形和帶著長角的正方形大圈套小圈,還有整齊的星星點點,像一雙冰冷的卻又毫不掩飾欲望的眼睛,注視著李淵,注視著晉陽城。

  李淵深知突厥人的用意——突厥“其遠祖,野狼所生也”,“牙門建狼頭纛,示不忘本也。”始畢便是在提醒他,倘使將來統一漢地,決不可忘本。

  李淵已然清晰地看到不久之后突厥授纛時的場面:狼騎毫無阻礙穿過晉陽城門,徑直來到李淵府邸,在眾人矚目下,李淵如同他曾經極度鄙視的劉武周梁師都一樣,恭恭敬敬接過狼頭纛,誓言永世臣服突厥,效忠始畢可汗。

  不,絕不。李淵冒出一身冷汗,推開房門,走進銀光遍灑的院中。

  他又要踱遍這院子里每一寸土地了。他思索著,并堅信肯定有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只是它藏在濃稠的迷霧中,一時之間難匿其蹤。

  他果然走了一整夜,在每一塊兒冰涼的磚石上都留下了焦躁重疊的足跡。但直到天亮,他還是沒有撥開迷霧看見答案的影子。

  又過了一會兒,侍衛通稟,一個他似乎很久未見卻又在腦海里模樣極其清晰的,名叫舞馬的覺醒徒求見。

  舞馬進門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知唐公之困,特獻破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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