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古墓之后,舞馬和宇文劍雪商量接下來的行動。
宇文劍雪認為,在義成公主和青霞同時死亡的情況下(旁人大概會覺得是失蹤),突厥汗庭不再安全。尤其是作為一個趕鴨子上架并且看起來不那么愿意的新駙馬,舞馬很有為了逃避婚禮而殺死青霞的嫌疑。所以,兩個人應該盡快離開突厥,浪跡天涯。
舞馬則認為,義成公主和青霞離開汗庭的過程悄無聲息,而舞馬和宇文劍雪也是披著袈裟才出去的,絕沒有第五個旁觀者。
第二天一早,人們發現兩位失蹤者之后,也沒道理把這件事跟舞馬牽扯上來。舞馬帳篷外一百多個突厥衛士也可以證明舞馬睡眠狀況良好,整晚都沒有離開過帳篷。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非常明顯的道理——如果舞馬連夜離開突厥,突厥人便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義成公主和青霞的失蹤與舞馬有關,舞馬又是唐公的特使,這就必將導致突厥和晉陽軍的談判成果毀于一旦,突厥大軍很有可能揮軍南下,直殺晉陽。
宇文劍雪說:“這和咱倆有什么關系?”
舞馬說:“始畢可汗也可以提條件,要唐公將我們倆交出來抵命。雖然這很傷面子,但唐公會認真考慮。”
宇文劍雪說:“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咱們兩個浪跡天涯,不回晉陽了。”
舞馬想問她你大仇不報了么。話沒開口,便覺得類似的對話好像不久前兩個人已經經歷過一回,宇文劍雪當時給出的答案是什么,舞馬有點迷糊了,大概是宇文劍雪覺得李家人靠不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至于兩個人浪跡天涯近乎私奔這種事,肯定會得罪唐公,宇文劍雪也覺得無所謂。
天下已亂,到處都在打仗,李淵肯定沒有閑空找兩個人算賬,甚至他能不能活到天下統一的時候也不一定。李密這一幫人可不是吃素的。
舞馬覺得宇文劍雪腦子里冒出這種荒誕想法也不能全怪她本人,畢竟她沒從二十一世紀穿越回來當然不曉得未來天下也是唐公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最終,舞馬說服宇文劍雪的道理是這樣的——
舞馬在晉陽城奮斗一些時間,工作足夠努力,對晉陽起兵事業也作出了很大貢獻但目前來看他在很多層面都受到了排擠,有唐公出自血脈的偏見李世民似乎出于情敵宿命的冷漠李智云出于奪權保命報復的針對,而舞馬本人在晉陽又沒有結交什么朋友以至于他不得不冒著性命危險走一遭突厥。
如果選擇浪跡天涯,那么舞馬應該在離開晉陽之后就放棄出使突厥的任務何必這一番危險和折騰?
舞馬必須回去回去證明一些東西,表達一些東西,改變一些東西。否則他將失去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
這個念頭,原先就潛伏在他的意識里一直在與那個執意要遠走高飛的隱世思想角力斗爭。
這樣的斗爭伴隨了他的整個突厥之旅從未止歇,直到青霞死去的那一刻,角力的另一方忽然消失,杳無蹤跡,仿佛是他把青霞塞進石棺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將那隱世的思想塞了進去。
舞馬心里對此有一條隱隱約約的解釋——為了這次突厥之旅,為了解開詛咒為了活下來,他作出了太大的犧牲。甚至他有一種感覺,他的這些犧牲將糾纏自己的一生在無數次夢境中反復上演。
花費如此大的代價到最后竟然還要灰頭土臉地浪跡天涯人生也太可悲了罷。
這,絕不成。
于是,兩個人在返回汗庭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但舞馬堅持自己一個人回去,這樣即使出了岔子,陷進去的也只是舞馬一個人。舞馬的考慮很有道理,而且宇文劍雪這段日子在汗庭現身的時間并不多,不會太過引起突厥人的警覺。
宇文劍雪卻堅持要同舞馬一起回去,她說:“好朋友,講義氣,要死一起死。更重要的是,你一個人死了,我還得找地兒埋你,挖坑,燒紙,做石碑,寫悼詞,每年清明鬼節十五過年還得上墳,太麻煩了。”
兩個人回到汗庭的時候,月亮正掛在當間,銀光遍撒而萬籟俱寂,宇文劍雪想趁早些回去,經過青霞帳篷附近的時候,舞馬的心弦卻被莫名觸動,執意要去青霞帳篷里再看一眼。
宇文劍雪有極為不詳的預感,再三勸他不要多生旁事,但魂魄已經被勾到青霞帳篷里的舞馬已經完全聽不進旁人的勸誡。
他到底走進了青霞的帳篷,眼皮直跳的宇文劍雪緊隨其后。
意外的是,帳篷里面還存留著溫熱的氣息,就好像這是活人的帳篷。
一切布置都與舞馬上一次到訪的時候一般無二,只是少了帳篷的主人——他現在有一種很奇怪的情緒和感覺,即:一旦走入這個帳篷,他就再無法提及青霞的名字,只能以帳篷的主人來替代。這種情緒無法解釋,也想不明白。
帳篷一角衣架上,掛著帳篷主人的婚衣,用硬木撐起毫無褶皺。
再往里,地毯上,擺滿了帳篷主人的嫁妝,各種華美的服飾,精巧的首飾,珠寶…舞馬想起帳篷的主人把這些擺在帳篷里,無數次檢點、欣賞、撫摸。
在緊張籌備的日子,帳篷的主人對于這場注定無法進行的婚禮表現出了極大且真實的熱情,但舞馬回過頭來想一想,這種熱情原本是毫無必要的——
因為青霞從始至終都曉得義成公主在監視他們,從頭至尾義成公主就明白婚禮只是障眼法,任何關于婚禮的熱情和籌備都是假動作。
舞馬忽然明白過來,帳篷主人對于婚禮的熱情,極有可能是呈現給舞馬看的。
假使舞馬對這樣的熱情能有一星半點的回應,或許在今天晚上決戰之前,或者在帳篷主人隕落在地道之前,她會多一點點欣慰。
甚至,帳篷的主人說不準會因此用一場意外讓決戰延后,以至于婚禮不得不照常進行下去,而舞馬也不得不和帳篷的主人結成一對名義上的夫妻。
嗅著帳篷里熟悉的香氣,感受著殘存溫度一點一點散去,舞馬漸漸平靜下來。
也或許,這樣的熱情完全與舞馬無關,僅僅就是為了滿足帳篷主人臨死前的遺愿,即:結一場婚,填補人生的遺憾空缺,作為一個有夫之婦離開人世間。
又或者,她僅僅是想感受一番濃烈的婚禮氣息也就足夠了。
舞馬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忽然覺得自己的思考毫無意義。因為以上所有的推測,還是無法解釋帳篷主人自尋死路的行徑。
一切仍然是個迷。
舞馬邁著虛無的步伐走到衣架旁,仔細端詳那迷人的、嶄新的婚衣,想象倘使帳篷的主人真的穿著這一身出現在隆重而又熱烈的婚禮上,會不會像暗夜中扇動翅膀的銀光蝴蝶那樣耀眼奪目。
舞馬的耳邊響起突厥樂手彈奏火不思悠揚歡快的喜樂,穿著盛裝的薩滿手舞足蹈,她們口中的祝福詞與向來令人煩躁的祭祀咒語聽起來一模一樣,但此刻卻意外地令人愉悅舒適和遺憾。
舞馬的眼睛里開始產生幻象——帳篷的主人真的現身于此,對著鏡子扭來扭去,滿臉幸福歡喜,一如幾天前,舞馬溜進帳篷時看到的情形。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舞馬的到來,沉浸在鏡子里面那姑娘極不真實的滿足神情中。
舞馬下意識開口:“有這么喜歡?”
“當然,”青霞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抓住裙角原地轉了一圈,“七歲那年秋天,第一次看見它,我就喜歡的不得了。那會兒就在想,什么時候我也能有一件這樣的衣服。”
舞馬想回答她,但真實的記憶堵住了他的嘴。
“怎么樣,我穿上好看么?”
舞馬隱隱覺得這句話有點不對,但一時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
這個時候,舞馬才第一次注意到帳篷主人充滿期待和渴望的眼神。
舞馬決定改變過去,扼住自己的喉嚨,說道:“好看,好看極了。”這才是他一直以來最真實的想法。
旁邊傳來宇文劍雪的聲音:“你在跟我說話?”宇文劍雪看了看舞馬,才發現對方目視虛空,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并無尷尬,只是陷入深深的失落。
在另一個世界里,帳篷主人的聲音笑貌甚至比幾天前的現場更加清晰了——
“舞郎君,你說咱們遲些動手,先把婚禮辦了怎么樣?沒準兒要更更出人意料呢。”
帳篷主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舞馬正要離開帳篷,手已經搭載門簾上。
在他身后的帳篷主人神情嚴肅而隆重,嘴唇略有些發抖。
大概是她這句話實在太過驚人,以至于那時還在彼世界懵懂的舞馬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聲音里的顫動。
直到此時此刻,舞馬還是無法做到自然從容地應對帳篷主人這一句示愛之語,而他也終于明白,彼時聽到這句話時候自己的僵硬,竟是源自這句話不可思議的真誠。
舞馬轉過身來,青霞的神情在一瞬間崩塌,嘴角翹起,卻比舞馬的身體還要僵硬。
“瞧你嚇得,”青霞捂嘴作笑:“其實,我最煩惱那些沒完沒了、吵吵鬧鬧的儀式。”
舞馬轉身,離開帳篷。帳篷的主人則開始陷入似乎無止盡的重復之中,她將婚禮司儀請過來,不停詢問籌備情況,反復聆聽薩滿的祝詞,親自選定婚禮上火不思彈奏的曲目——
那是一首名為《虛妄之愛》的詠嘆歌,訴說了一個草原青年對一個殺死自己朋友的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公主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愫。
整首歌在憤怒、仇恨、曖昧、歡喜、矛盾、無助、決死諸多情緒中轉換游移,最終青年選擇在烈火焚灼中與公主同歸于盡,所有愛恨情仇付之一炬,唯余一灘灰燼。
演奏者反復提醒帳篷主人這首歌曲有多么不吉利,上一次在新婚大典上點名彈奏《虛妄》的夫妻最終真的以殉情告終,兩個人點燃的旺火在草原上燒了三天三夜,方圓不知多少里的青草連同燃火者的尸首一同淹沒在望不見盡頭的黑灰之中,變成了來年新草茁長成長的肥料。
青霞對此很有了解,卻執意選擇《虛妄》,并且在婚禮之前的每天晚上都要來到演奏者的帳篷,一遍又一遍聆聽那悲傷的曲調。直到,深夜。
舞馬木立原地,原先被他忽視,又或者故意視而不見的關于帳篷主人的一些情景和細節清晰又動人的浮在眼前。
他看見帳篷的主人被召喚到可汗的幃帳內,她的阿耶向她發出責問——既然有人要同他的女兒,突厥的公主,草原上最珍貴的姑娘成婚,為什么連聘禮都沒有。這樣的男人靠的住么。
帳篷的主人無法解釋,因此慌張、尷尬,無地自容。但始終堅持自己沒有看錯人。
她鼓起勇氣找到舞馬,得到了關于聘禮的合理解釋,這才喜笑顏開走出舞馬的帳篷,忽而又探回腦袋,問道:“你覺得我帳篷里那面鏡子怎么樣?”
“鏡子?”
“嗯,照出來的人影跟我本人像不像?”
“無聊。”
“哈哈。”
青霞縮回了腦袋,合上了簾子。
鏡子…鏡子…
鏡子!
舞馬猛然驚醒,像是被陡然抽來的一棍擊中了腦門,整個人在一瞬間脫離了另一個世界。他回來了。
他抬起頭來,第一時間找到了位于帳篷拐角得鏡子,大步走了過去。
他站在鏡子前,瞧向鏡子里面,鏡面反射出來的是他自己的模樣,雖然依舊很英俊,但他很失望。
下一刻,他注意到鏡子底座有一個暗扣,他毫不猶豫按了下去…
書評區有讀者問青霞到底是生是死,我決定不劇透,但是可以給個提示——她許是死了,但也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