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人生中最后一句話,義成公主身子來不及倒在地上就化作黑色的粉末飄散開來,隨即又被黑纓槍像吸塵器一樣,一股腦兒吸到了槍頭里面。一粒兒都不剩。只剩下她眼神里滿溢的不甘和遺憾,以氛圍和氣息的形式在黑暗中飄蕩,不久也消失殆盡。
之后,黑纓槍并沒有如舞馬想象般的消失,而是在半空中抖了一下,發出近乎人類飽嗝的響聲。
槍頭調轉過來,朝向舞馬。
宇文劍雪還沉浸在義成公主被輕而易舉殺死的震驚和困惑中,她瞧向舞馬,“這是你干的?”并責怪他有這種本事干嘛不早使出來,累的她這些日子擔心受怕,差點把命丟了。
“不是我,”舞馬把她攬在身后,目光掃過地道每個角落,心里的警戒提到頂點,“真不是。”
這個時候,方才落下的墻壁再次升起,明快又輕盈的腳步聲自地道更深處傳了過來。
宇文劍雪彎下腰,從墻壁與地面之間的縫隙張望過去,試圖看清來人的模樣。
一開始,她只能看見一片青黃塵土中兩條漂亮、白皙又纖細的腿。
等到塵土落盡,才看見一雙如白瓷般精致的腳丫子起起落落,如黑暗中一對閃光的蝴蝶。
等青霞從地道漆黑的陰影中走出來,微笑看著自己的時候,舞馬忽然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青霞的陰謀。
這樣的謀劃從何時開始呢。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舞馬猜測,大概從離開晉陽時她就有了初步的計劃,甚至在晉陽城里時就冒起了念頭。而舞馬,從離開密室那一刻,就注定成為她整盤棋局中一枚穿針引線的重要棋子。
這七天時間里,青霞的確在汗庭外某處谷地里布置陷阱,她極賣力氣,花費自己多年的積蓄,從草原薩滿那里買來了渾身長著黑刺的阿爾泰魔狼,伊爾庫茨克紫色劇毒的藤蔓,還有沙戈納爾噴火的烈焰蜥蜴。陷阱制的極其危險,連草原上最厲害的薩滿稍有不慎也難逃厄運。
但事實上,那陷阱只是為了迷惑義成公主。打從一開始,它就注定不會發揮一星半點的作用。
現在回頭想想,義成公主大概很早知曉了舞馬和青霞的謀劃。她八成在青霞或者舞馬的帳篷里安置了某種可以隨時窺探的靈物——很有可能就在舞馬的帳篷里,畢竟她去過那里。
而青霞對此再清楚不過。她大抵早就曉得,義成公主暗地里偷窺兩個人的謀劃,并打算借著舞馬離開汗庭的機會,反客為主,一網打盡。
甚至很有可能,青霞故意引導義成公主去找舞馬,誘導她去安置靈物暗中窺探,去知曉和警惕汗庭郊外谷地的致命陷阱。義成公主第一次看到陷阱時,一定也吃了一驚,撫著胸脯得意于自己的機智。
可青霞真正的殺招并不在那里。
從一開始,青霞就在眼前的地道里為義成公主挖好了埋尸坑。
燈光仍舊青黃。黑櫻槍指了舞馬一小會兒,又指向墻壁,斂起危險的氣息,陷入沉寂。
舞馬順著槍頭所指瞧去,田德平的兩個眼珠子嵌入墻壁的凹洞中,就像它們從生下來就長在那里。
而四周繪滿的圖騰竟是一頭栩栩如生的熊怪。有了這雙眼睛,熊怪似乎由死而生,活了過來。
又仿佛,是田德平死而復生,以一種魔幻又離奇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與這道騰圖墻壁緊緊融合在一起。
他沖著舞馬眨眼睛,眨啊眨,好像在說:哥們兒,這事兒很有趣罷。
舞馬又想到了一種可能——眼前這個地道,或許真的通往田德平獲得熊怪傳承的古墓,否則他這雙眼睛怎么會與這面墻壁、這幅圖騰如此貼合呢。
許是在晉陽城的密室里,田德平就意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他將關于古墓的訊息寫在紙條上,或者就寫在青霞紫色長裙的內衫上,他的字跡密密麻麻,看起來就像那衣衫帶著墨香的天然紋理。
或者,他用別的什么詭異方式傳遞訊息,紋身?圖騰?咒語?等等之類。
總而言之,他把古墓交給了青霞。
而青霞,在從靈魂漂流虛空的旅程中蘇醒之后,很快想起了在自己陷入活死人狀態期間發生的一切,她為義成公主和舞馬的所作所為咬牙切齒,為田德平的犧牲傷心欲絕。
進而,她開始制定一個安排周密、層層鋪墊、環環相扣的復仇計劃。
混沌的黑暗中,舞馬腦海里閃過一幅幅真切又生動的畫面——在晉陽城南郊的宅院里,四壁清空的小屋,昏黃的燭光,掉漆的矮桌,青霞緩緩卷開皺皺巴巴的紙條,眼淚掉在歪歪扭扭的字跡上,墨汁模糊了。
漆黑的夜晚,鬼火飄蕩的墓,青霞循著字跡來到古墓地道,站在布滿圖騰的墻壁前,望著熊怪被挖掉的雙眼淚流滿面。
夜深人靜的汗庭,她躡手躡腳潛入即將啟程趕赴晉陽的使者的帳篷,備好一模一樣的信封和紙張,替換了始畢給李淵的談和信,將舞馬哄騙到草原上。
她機緣巧合觸發了大話西游的神旨,卻忍住了探索的欲望,每天夜里都望著那團包裹著月光寶盒的虛影,猜想這個神旨世界里孕育著怎樣的故事,可能面臨怎樣的情形,遇到怎樣的危險。
與此同時,她還要思考怎樣說服舞馬答應與她聯手的懇求。
倘使舞馬不同意,她打定主意,不論如何也要將舞馬拉入神旨的世界里,契而不舍纏著他,說服他,勾引他,甚至做好了為復仇獻身的準備。
那些日子,散著黃芒的月光寶盒的神旨虛影每天晚上都籠罩在頭頂,而她一杯接一杯喝著乳白色的馬奶酒,趁著微醺的醉意、淡淡的奶香,琢磨著編出怎樣動人的故事才能打動舞馬的鐵石心腸。
最終,她決定把自己的過去一五一十講出來。只有最真實的故事,最自然的流露,才有可能碰觸到他埋藏于深谷的心弦。
無疑,她用自己那雙動人心魄的眼睛和白皙如雪的玉足,勾引了蘇農達賴,攪動了對方的心神,否則難以解釋對方會那般癡迷。于是,蘇農達賴鼓起勇氣求婚,而她借此機會在始畢可汗的鑒證下與舞馬訂立婚約,將舞馬徹底綁在了開往深淵的戰船之上。
義成公主呢,不得不加快同時解決兩個刺頭的腳步。于是,她潛入舞馬的帳篷。離開之后,她開始偷窺舞馬,一刻不歇。她的腳步太快了,快到沒有來得及仔細思量整件事情里的蹊蹺,終于一腳踩進了深藏著黑纓槍的陷阱里,化為齏粉。
青霞甚至把宇文劍雪也放進了自己的算盤里,她向舞馬拋著媚眼,在索爾丘克的節日里載歌載舞,爭搶朵琪兒,在各種游戲中挑逗舞馬,激發宇文劍雪從詛咒中解放舞馬的好勝心,引誘她主動出擊,尋找徹底解決的辦法。
而青霞,穿上雌雄難辨的夜行衣,拿著一個無形的篩子,藏在宇文劍雪看不見的角落里,一點一點抖落出細碎的線索,誘導她一步一步找到田德平的古墓。
再往后,事情順其自然,宇文劍雪打斷了青霞和舞馬的“精心設計”,義成公主也樂于遠離陷阱,在更遙遠、更清凈、更安全的地方結束舞馬的性命。當然,在此過程中,義成公主也升起了對古墓的好奇心,打消了半路就出手的念頭。
一切渾然天成,合理至極,仿佛從來沒有一只白皙的大手藏在夜幕之后精心操縱。
至于古墓里的殺招是如何布置的,怎會有這般厲害,力量的來源是什么,那便是只有青霞和田德平才曉得的秘密了。
地道并沒有因為義成公主的死亡而變得暖和起來。仿佛她的靈魂還在此地游蕩,睜大了眼睛,想看一看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么。殺死自己的兇徒最后又將是怎樣的結果。
若有若無的冷風蕩過,刮起舞馬背上遇到雞皮疙瘩。
舞馬不相信青霞如此苦心謀劃只為了對付義成公主一個人,圖窮匕見,或許真正的決戰此刻才要到來。
在黑暗中如死神一般浮動的黑纓槍剛剛殺死了一位能將舞馬瞬間禁錮的高階覺醒徒,而且不費吹灰之力。
舞馬相信,如果它調轉槍頭,朝向自己,那么他有一大半的概率可以提前選擇的棺材板的樣式了。
舞馬磨動牙齒,再次試圖從牙縫中把催化血腥瑪麗的藥粉磕出來。牙齒摩擦發出的咯滋咯滋響聲在決戰的緊張狀態下被無限放大,幾乎使他變成聾子。
藥粉卻好像被死死卡在了牙縫的死角,怎么都不肯掉下來。該死。
青霞舉起手,沖著田德平的兩只眼睛打了個響指。
眼睛一定聽懂了青霞的意思,它們望著青霞,沖她使眼色,好像在確認方才的指令。在得到青霞的肯定答復之后,眼睛露出悲傷的情緒,隨即從瞳孔里射出兩道漆黑的光,射進了黑纓槍。
黑纓槍槍身一震,輪廓開始模糊,在虛與實的邊緣徘徊,很快化作一股黑色的風,蕩過整個地道。
舞馬無處可躲,同時也沒有察覺到黑風之中蘊藏的惡意。總之,風掃過了他。
在這一瞬間,舞馬的身軀和靈魂同時顫抖起來,并感受到一種他此生再也沒有機會感受的奇妙狀態——仿佛遙遠又無盡的蒼穹之上,兩只月亮般大小的眼睛凝望著他,良久,一陣清涼的風徑直蕩過他的靈魂,化作一只無形的手,從靈魂最深處抓住一條冷冰冰的丑陋蟲子。蟲子有數不清的小細足,緊緊扒著他靈魂的虛體,甚至許多細足已經和靈魂融在了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只手才不管這么多,一把將蟲子扒了起來,野蠻又暴力。
舞馬猛烈抖動,一股萬蟻啃噬般的劇痛降臨,持續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劇痛過后,他的身體無比舒爽,仿佛剛從濕熱的桑拿房走到清爽的散著草木香氣、到處翠綠的竹林里。
與此同時,他無比肯定,懸在自己頭頂的那把利刃消失了。
永遠,消失了。
他看向青霞,這才發現她的眼睛紅的很利害,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痛哭。又像是馬上要迎接一場酣暢淋漓的痛苦哭。
她用這雙紅紅的眼睛望著舞馬。舞馬一時有些手足無措,甚至在某一瞬間想到自己是不是該為這么長時間以來,對青霞所做的一切,殘忍的、冷漠的、無知的、過份的事情,作一鄭重的道歉。
然而,不等他開口,青霞長長呼了一口氣,身形恍惚間化為一團幽火,在半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出現在他的身后。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氣直戳脊梁骨。舞馬在一瞬間醒悟過來,意識到青霞解除詛咒的舉動竟然只是為了讓他放松警惕。
青霞的殺招極為迅疾,舞馬來不及準備與之相匹配的招數作為回擊,只好在匆忙之間把身體里所有的能量凝聚在掌心,朝著那團幽火揮了過去。
幽火本可以穿過舞馬的胸口,殺進他的心臟,它完全做得到,但卻在臨近他身體的一瞬間停了下來。
之后,它散出一股青黃的光,旋即小小的火苗脹大起來,重新化為窈窕又狡黠的姑娘。
舞馬一掌拍在了青霞的胸口上。這一次沒有了詛咒的束縛,他拍得毫無保留,酣暢淋漓。
掌力將胸骨震得碎裂,化勁徑直灌送到心臟,直要把心臟拍成一灘肉泥。
這回死定了。他想。
念頭方一閃過,他才看見青霞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出于本能,認為自己上當了,一定還有更可怕的殺招等著自己。
但很快,青霞癱倒在地上,蒼白的臉色像是渾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舞馬感覺自己的心臟受到了猛烈一擊,心房的血液一瞬間涌了出去,而心臟則縮小成了眼珠子大小的一團。
舞馬的意識也隨著這驚天動地的一擊崩出腦海,在另一個不必思考的世界里飄蕩著。
直到宇文劍雪抓住他的胳膊搖晃個不停,喊了七遍舞馬的名字,意識才返還腦袋里,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重新獲得意識的一瞬間,舞馬忽然明白過來,剛才轉瞬間發生的事情,似乎也是青霞的精心設計——她故意解除了詛咒,故意突施冷箭,故意露出破綻,故意讓他在她的胸口拍下致命一掌。
他連忙跪到地上,將她扶了起來,此時此刻她的身體軟的如流沙,沒有一塊兒肌肉殘存半點力氣。
舞馬將手掌貼在她的胸口,向其中注入足以守護心脈的能量,卻發現對方的胸腔已經亂成一鍋粥,而且煮的有點糊。
他加大力度,往胸腔里面注入了更多能量,好讓對方多活片刻。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樣做,但既然青霞執意求死,那么他便就應該千方百計讓對方活下來。
源源不斷的能量努力促使血液繼續保持流動,青霞的臉色恢復了些許紅潤,但舞馬覺得這更像是回光返照。
“告訴我,”他捏著她的下巴,讓她渙散的眼神漂向自己,“這到底是為什么。你想干什么。你圖什么?”
青霞看著墻壁,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舞馬有些發蒙,倒是宇文劍雪明白了,她走到墻邊,把田德平的眼珠子從凹洞里面摳了下來,放到青霞的手里。青霞點頭表示認可。
“把…把,我,和它,一起埋在這里,”
青霞雙手捧著眼睛,微笑又迷離看著他,氣若游絲,“別,別進古墓。”
說完這句話,青霞閉上了眼睛。永遠。
從此,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以半空中搖擺不定的懸刀威脅舞馬,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名叫青霞的、喜歡光腳走路的姑娘。
她放棄了手刃最后一個仇敵,同時留給舞馬一團似乎永遠都無法看清的迷霧。
在舞馬的懷抱里,她的身體越來越冰冷,而那團迷霧卻越來越粘稠濃密龐大,遮天蔽日,將舞馬裹在里面,模糊了雙眼,也模糊了意識。
舞馬親手殺死了致命的對手,解除了穿越以來如蛆附骨的危機,卻感到無比空虛。
“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
宇文劍雪的聲音像一根繩子甩進迷霧里面,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懇請他抓住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