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劍雪的目的地,在墳場一個矮山坡腳下的雜草叢中。
舞馬仔細辨識了一番,應該就是那天他和翻譯觀摩葬禮時的矮山包。事情竟然會這般巧合么。
宇文劍雪帶著他往草叢深處走,那草長的很高,幾乎要把舞馬頭頂沒掉。
看草的形態確是很普通的那種,在草原上隨處可見,最多只能長到吞沒膝蓋的高度。
“這種草怎么會長這么高呢?”宇文劍雪說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有些納悶。”
“藏寶之處嘛,肯定有些奇怪之處。這些草大概是變異了。”
“變異?”
“對,類似于受了輻射,變異。”
“輻射?”
“算了,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
兩個人走了大概百余丈的距離,草叢已經徹底淹沒了舞馬的腦袋,這個時候宇文劍雪忽然說:“到了。”
舞馬往前探一步,順著她的目光瞧去,看見一截斷裂的墓碑,上面寫著些突厥文字,可舞馬都看不懂(他只學了怎么說)。宇文劍雪說她把碑上的文字摘抄下來,找人翻譯,意思大概是:這是一處注定被遺忘的埋骨之地。
“這里草長的如此茂盛,突厥人就不曉得來看一看么?”舞馬問。
“我好像聽過一個說法,草原上草木格外旺盛之處,尤其是墓地,古跡,綠洲,之類,都是騰格里留下足跡的地方,是突厥人默認的禁地,一般人輕易都不會涉足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舞馬又看了看眼前的墓碑,“它又灰又矮,還藏在高大的草叢中,著實夠不起眼的,不怪那天葬禮時,我站在矮山頂上也沒瞧見…”
“所以,突厥人也沒看見。”
現在,問題來了,“我們怎么進去?”
宇文劍雪走到墓碑后面,指著一處,“你看。”
舞馬跟著瞧過去,只見墓碑后面刻著一頭熊怪,手持黑纓槍,腳踩祭臺,神情冷漠。看到這頭熊怪,舞馬便說:沒錯了,田德平肯定是在這里得到傳承的。他的本名妖怪就是黑熊怪嘛。
在熊怪頭頂上,還有一個凹嵌進碑石里面的血手印。手印挺大的,舞馬覺得自己的手已經足夠大,放進手印里還是小了一圈。
宇文劍雪抽出腰間佩劍,舉了起來。
舞馬問她:“你要干什么?”
“你待會兒就曉得了。”
宇文劍雪說著,就把佩劍往手心上抹。
舞馬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發什么神經?”宇文劍雪扭頭看舞馬。
舞馬卻不理會她,抓著她的手腕拿在自己眼前,看見她掌心有一道長長的傷痕。明顯是新傷,還未來得及結痂,里面的血肉清晰又刺眼,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這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傷的。”
“在哪兒?什么時候,怎么傷的。”
“你問這么細干嘛。”
“問你你就說。”
“一時想不起來了。唉,你還要不要干正事了。”
“干…干干干。”
舞馬見她不說實話,一把將她手里的配劍搶了過來。
“你干嘛啊…”不等她反應過來,舞馬就在自己的手掌心抹了一劍,鮮血大把流出來。
宇文劍雪不說話了,眼睛望著舞馬。任誰都可以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了一種類似感動的情緒。
這種情緒在宇文劍雪身上其實很少見的,她從前固然會被感動,但很少直接流露出來,具化在神情之上。
這大概與她一直以來的性格有關——內熱外冷,心里藏著一團炙熱的火,可外殼也極其冰冷堅硬,必須有人從外面把硬殼敲開一條縫,熱氣就從殼里面冒出來了。
而舞馬呢,手持一把巨大的錘子,站在這副硬殼之外,瞅準時機,來回敲了好幾次。
“接下來怎么辦,”舞馬說:“你趕快說,要不然我要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別這么矯情,”宇文劍雪噗嗤笑了一聲,“我流了兩回,也還好端端活著呢。”
宇文劍雪說著,抓住舞馬的手腕,朝著熊怪上面的血手印按過去。她的手其實是冰涼涼的,但很奇怪,舞馬卻覺得有點發燙,好像自己的手腕被一圈烙鐵纏住了。
來不及多想什么,舞馬的手就按在了血手印上,旋即從石碑上傳來一陣顫動。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和石碑好像聯接在了一起,有股精神上的訊號透過手掌和石碑交接處傳了過來。那訊號仿佛在用沙啞的嗓音說:
“你來了,我等了很久。”
舞馬問宇文劍雪,以前她把手掌放在石碑上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宇文劍雪說怎么會有,這是石頭,石頭里會變出人么。舞馬忽然冒出個念頭,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孫悟空和賈寶玉都沒聽說過。
“你準備好了么。”宇文劍雪望著黑洞說道。
“時刻準備著。”在這一刻,舞馬竟然有了一種小學一年級那年,加入少先隊員發誓時的感覺,那個時候他多么的純真和樸實。
隨著漫長而輕微的顫動,石碑緩緩向下沉去,越沉越低,不久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呈現在舞馬眼前。
“就是這里?”
“嗯。”
宇文劍雪帶頭往洞里面走。
舞馬趕忙搶在了她的身前。一般情況下,面對這種未知的場景和危險,舞馬往往趨向于找一個替死鬼在前面探路。
但此時此刻,他真心把宇文劍雪當作朋友,而且是一位女性朋友。眾所周知,作為一個有血性的中國男人,遇到危險狀況,理所應當站在女同志的前面。
宇文劍雪見舞馬搶在自己的身前,也沒多做攔阻,只問他:你知道前面有什么狀況,有沒有怪物,你就敢往前走。
“要是有危險,你會提醒我的。要是有怪物,我幫你扛一爪子。”
宇文劍雪笑了,同意舞馬走在前面,但是一定要走慢一點,并且全神貫注,聽從她的吩咐。
兩個人走進洞里之后,舞馬回頭往外面望,指著洞口說:“這洞門不關了?再進來人怎么辦。”
宇文劍雪說:“反正我一直沒找到在里面關門的法子。”
“你的意思是,在外面就能關了?”
“你手上的血還沒干罷,再往石碑上按一次就能關掉了。”
舞馬說這個好辦啊,反正石碑已經陷入黑洞里面,咱們找到它,按下手印,然后鉆進洞里,讓它自己升上去把門關了不就好了。
宇文劍雪說,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咱們出來的時候,怎么把門打開。
舞馬說,你這樣一說,我就有點尷尬了,好像我連這么簡單的事情也沒想到。但最根本的問題還是這個門洞設計的太不合理了。這絕對不是神明或者什么上古大能的手筆,這些偉人會有這么笨么。顯然不會。
宇文劍雪說:你今天很奇怪啊,干嘛一直糾結門關不關。
舞馬望著身后的洞口,嘴里嘀咕著,我總覺得這門就這么開著實在叫人不踏實。
“好啦,別糾結這破門了。我來了兩回也沒有人從我后面跟進來,這次也不會。”
沒轍了,只能繼續往下走。
洞里面是一條斜著向下的小道,小道上面砌著臺階,但光線極暗,根本看不清道。舞馬問宇文劍雪,洞里面有沒有蠟燭油燈什么的。
宇文劍雪說,這個墓現在有兩種可能性,一個是神明蓋的,另一個是給死人蓋的,神明和死人都不需要蠟燭和油燈。
既然宇文劍雪說沒有油燈,舞馬也很相信兩個人之間的友誼,索性也不再白費力氣去找油燈,摸著黑繼續往下走。
兩個人就像兩只鉆進地道的耗子,順著臺階一點一點往前走。舞馬問宇文劍雪,這走到什么時候才能走到頭啊。
宇文劍雪說:“太陽升起來,就到頭了。”這話當然是開玩笑的。
可舞馬說:我還是很想知道這個地道究竟有多遠,倒不是我受不了這地道里的黑暗、狹窄、憋悶和陰森,只是眼看著詛咒要解除掉了,心情難免有些迫切。
于是,他一反常態,不停地問宇文劍雪:到了沒,快到了吧,還沒到么。
宇文劍雪卻說,你走過這種地道沒有。
舞馬愣了一下,心想這和之前設計的臺詞可不大一樣,這小妮子到底在想什么。
嘴上卻說:走過。
“也是這樣黑漆漆的,一點光都沒有?”
舞馬想了想,“這種還真沒有。”
“那么,我們兩個一起走進這樣黑漆漆的地道,就是人生中獨一無二的經歷了。”
舞馬問她這話什么意思。
“我們兩個是朋友,我還是你唯一的朋友。這種程度的友情,理所應當有一些獨一無二的經歷才夠名副其實。否則總覺得差點意思嘛。”
一片黑暗之中,舞馬看不清宇文劍雪的臉,但總覺著她漂亮的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園呼呼看著我(像這樣)。
這個時候,舞馬腳底一滑,身子側了一下,險些摔倒,匆忙身手去扶墻壁,便摸到一個金屬制的物事。
他從將要摔倒的狀態里恢復過來,本能去摸揣那金屬物事的形狀,上面是個帶邊的圓盤,中間是根細細的金屬棍子,下面是個圓形底托。如果這些還不足夠讓舞馬辨別它究竟是什么,再復往圓盤中間摸,可以摸到一根浸油的燈芯。
舞馬才曉得地道兩側是有油燈的,宇文劍雪前兩次來這里的時候,也把油燈點著了,否則這么黑又逼仄的地方,她還真的不一定敢走下去。總之,她故意不點油燈。
舞馬又忽然明白過來,宇文劍雪說的這些話多半不是臨時起意,大概她第一次來這條地道就冒出過這種念頭了。
這條地道并不只有黑暗,所以繼續往前走了三十丈左右,宇文劍雪叫舞馬停下腳步。
這個時候,她往前揮了一下胳膊,一群閃著綠光的蝙蝠忽然從腳底下躥了上來,因為早有準備,兩個人揮劍亂砍,蝙蝠化成數不清的綠色的細碎光點,在地道里飄散起來。
借著這些蝙蝠“尸體”帶來的光亮,舞馬將這地道看的更清楚了——布滿圖騰的墻壁,粗糲的青磚,整齊的臺階,墻壁里方方正正的凹嵌,還有…放在凹嵌石臺上的油燈。
“你別看這些蝙蝠現在很好對付,”
宇文劍雪略帶慌亂的聲音把舞馬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我第一次走進地道的時候,吃了不小的虧。”說著,一把拉住舞馬的手,“你別碰。”她臉上掛著擔心,“別看它們被打散了,威力還是不小。”
舞馬點頭答應。但那星星點點太多了,飄的到處都是,到底還是有一粒飄到了他的后背上。
也許也是他沒有刻意去躲的緣故,綠色星點像沒有實體一般穿過了他的衣服,鉆進了他的后背。
綠光觸到掌心的一剎那,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刺扎了進來,又伴隨著一股滾燙的電流,整個人不自主的哆嗦,痛苦在一瞬間沖到頂點。倘使把這種痛苦用舞馬曾經經歷過的感知衡量,那么幾乎等于不打青尸素,沖進噬骨尸群里被啃咬的程度。
綠光很快被體內的血氣融化,痛苦也隨之消失不見。
舞馬卻想到,宇文劍雪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事先沒有今天這樣的防備,侵入體內的大抵不會是一兩個光點,很有可能會被一整只蝙蝠鉆進身體里,倘使真是如此,那么痛苦該是舞馬方才感受的不止幾十倍。這個時候,他腦海里閃過一幅畫面——宇文劍雪倒在地道冰冷的臺階上,渾身抽搐哆嗦,面目猙獰,昏倒過去。
揮劍把星星點點的余光驅散,兩個人接著往前走。舞馬問宇文劍雪:“那時候疼不疼。”
“還好,后來就麻木了。”
接下來的路上,還有幾處危險,出現的都不是凡人世界應當出現的生靈,它們或許是精靈,或許是幽魂,又或許是異界的怪物,戰斗力對于舞馬和宇文劍雪而言,并不是十分厲害,但猛然間的攻擊也叫人防不勝防,一招不慎丟了性命并不奇怪。舞馬心中再次涌起的敬意和感激。
約莫半個時辰后,便可以看見遠處青黃色的光亮,像霓虹燈在閃耀。宇文劍雪說,古墓的入口應該就在那里。舞馬有點好奇,為什么是應該呢。但也沒開口細問。
走到光亮處,便也是地道的盡頭,看見的是一整面青銅色的墻壁,上面布滿了騰圖和各式各樣的寶石。
舞馬問怎么進去。
宇文劍雪搖了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
“這些日子我幾乎每天只睡一個時辰,”宇文劍雪忽然提高聲音:“可我能怎么辦,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眼下就只能走到這里了…我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委屈自己娶了青霞,而你們兩成婚的時候,我還在這個破地道里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
舞馬想說自己不覺得委屈,但這個玩笑在這樣的氣氛里似乎不大合適。
他只好轉頭去看那面墻壁,緩解場面上的尷尬,很快在墻壁一角,他發現了兩個圓形凹陷。于是,蹲下去仔細觀察。宇文劍雪問他在看什么。
舞馬說:“你不覺得這兩個凹陷很容易引發強迫癥么。”
“強迫癥?”
舞馬從袖子里取出田德平的兩個眼珠子,對了對角度,往凹陷里塞進去一個,剛剛好。再塞進去另一個,也剛剛好。
“這就是強迫癥?”
宇文劍雪的話音未落,隆隆聲響起,墻壁整面向上移動,地道跟著搖晃起來。
宇文劍雪看向舞馬,眼睛里滿是不可思議,她又仿佛在說:“這回你總該相信,田德平的古墓就在這里了罷。”
這個時候,地道里的溫度瞬間降了下來。
一陣徹骨的寒風掃了進來,在地道里盤旋一圈,止于青銅墻壁一側。
寒風原地打轉,一個窈窕的人影現于旋風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