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劍雪脫掉了大紅袍,用包裹包起來藏好。從這一刻起,她將告別新娘的身份。
她舉起酒壇子,咕嘟咕嘟不知喝多少。
火辣辣的烈酒帶給她一陣陣暈眩。
她眼瞧著自己光滑的肌膚長出了白毛,身子不斷漲大,變成白色的虎身。
她為自己這樣的形態而感到羞恥。這不是覺術,而是生病了。小的時候,她就犯過這樣的毛病。是阿耶和阿娘一直幫她隱瞞怪異,直到…阿耶被處死,阿娘自縊,家破人亡。
有時候,宇文劍雪甚至懷疑自己其實是個妖怪。因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持著很深的自卑感,拒絕和外人接觸,拒絕別人向她投來的目光。她覺得每一個人好像要看破自己妖怪的身份,讓她無所遁形。
這些年,在舞馬和惡虎搏斗的日子里,宇文劍雪也曾無數次想過,干脆自己變成白虎,偷偷溜到山林里面,幫助舞馬好了。在白虎的形態下,她雖然戰斗力并不是很強,但奔跑的速度很快,可以帶著舞馬逃走。
好幾次,她甚至已經偷偷溜到了山林里,朝著戰場靠近。
可是,她又有很嚴重的心里障礙。越靠近戰場,她就越是渾身發軟,總覺得舞馬的目光會灼灼注視著自己,甚至看破了自己。真是可笑啊,她不害怕死亡,卻無比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窺破。
再加上,每一次變成白虎,她都要喝很多的酒。人越是緊張,就越容易喝醉。在醉意的沖擊下,她往往沒走多遠,就渾身發軟倒在了地上。有時候,酒勁兒上來了,還會醉成一灘虎泥。
這些年,可不僅僅是舞馬一個人在努力。
為了早一點幫上舞馬,宇文劍雪一直在嘗試克服心理障礙。每一次,舞馬離開山莊去和惡虎搏斗。她一定要尾隨而去,每一次都要比前一次更加靠近戰場。這個過程無比艱難,折磨著她的神經,考驗著她的勇氣和毅力。
她還會趁著夜晚,悄悄溜出去,鍛煉自己的酒量,好讓白虎的腿腳不再發軟。
她的酒量越來越大,在白虎形態下,行走奔跑也越來越從容。
在舞馬窺破神旨生路之前,她就覺得自己已經具備了和舞馬并肩作戰的能力。這時機恰到好處,不能再晚了。
她一早就已經想好,等舞馬引著惡虎一走,她立馬就要變成白虎。
她將以白虎的形態幫助舞馬,等到神旨通過之后,再悄悄溜走。誰也不會知道,就讓這白虎成為幻境里的一場夢吧。
宇文劍雪輕輕一躍,便上了房頂。
她渾身充滿了力量,速度快的驚人,朝著斷石碑的方向,一沖而去。
入了山林之后,她奔跑的越發暢快,忽然覺得自己一身輕松,好像把銬著自己很久的枷鎖丟掉了,又像是把背在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沉重的包袱扔掉了。
行了不久,遠遠便瞧見一人一虎在遠處纏斗。
舞馬只剩了一只胳膊,懷里又抱著豪豬,自然行動不便,全靠豪豬的背刺掩護,依著茂密的山林,和惡虎周旋。那豪豬在他懷里,雖然有意斂起背箭,但在顛簸的跑動之中仍是不免把他扎的滿身是血,看起來還挺嚇人的。
時過不少,但舞馬還在領著那惡虎兜圈子。宇文劍雪真的想不通,照這樣下去,他什么時候才能把惡虎引到斷石碑。
豪豬的背箭也總有用完的時候吧。
看著舞馬狼狽的樣子,宇文劍雪忽然覺得他不再神秘莫測。
因為,她比他還要神秘呢。她可是能變成白虎的妖怪。而他,對此全然不知。
宇文劍雪足下生風,很快追了上去,似一道風兒般從惡虎身側掠過,來到舞馬近前,微微伏下身子,低喝一聲。
舞馬似乎楞了一下,說道:
“白虎兄,你這是…要我騎到你的背上嗎。”
宇文劍雪心里暗笑,點了點頭。
“好吧。”
舞馬也不做作,人是一躍,雙腿一跨,便騎上了虎身。
你可要坐穩了,因為我很快的。宇文劍雪想。
在醺醺醉意的作用下,她心里生出個大膽的念頭——她想借著這次機會,小小地作弄一下舞馬。她太需要發泄了。
便在舞馬騎上來的一瞬間,宇文劍雪如離弓之弦向前竄去,叫他不妨之下,閃了下身子。
“啊…”
宇文劍雪甚至聽見了他的驚呼聲。這太過癮了。有種一腳跨過禁區的快活感,又有種在阿耶眼皮子底下干壞事的刺激。
舞馬只得將豪豬放在了地上,讓它自行逃去,僅剩的一只手緊緊抓著她白色的虎毛,雙腿用力夾住,整個人牢牢扒在虎背上,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因為她實在太快了,又故意在林中變向、穿梭,專門鉆那些毛絨絨的灌木叢,讓他待不安穩。她可以想象舞馬那張煞白的丑臉,在草葉子的刮蹭中顫栗發抖。
她還記得上一次在山林里,舞馬推了她一把,讓她啃了一嘴泥呢。
至于身后那只惡虎,它的確很厲害。正面作戰,宇文劍雪遠遠斗不過它,但論起奔跑的速度,惡虎顯然比不上她。不一會兒,它便落下了一大截。
此時此刻,宇文劍雪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她不想讓舞馬猜到自己的身份,如此便不能徑直往斷石碑那里去,要不然舞馬這雞賊貨肯定要懷疑了——這位白虎老兄,是怎么知道他要去那里的呢。
她只好假意朝著另一邊兜圈子。
“白虎兄,”舞馬忽然說道:“你可知道這山里有個斷石碑。”
她低吼一聲,示意曉得。
“你帶我去那里罷,在下感激不盡。”
“吼…”
總算聽到他說了一聲謙詞。宇文劍雪心里想著,后爪在樹干上一蹬腿,便轉了方向。
“白虎兄,”舞馬朝后望了望,“請你盡量在地上留下足跡,好讓后面那惡虎跟上咱們。”
宇文劍雪便裝模作樣從樹干上躍了下來,不走草叢和灌木,特意在林路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爪印。
身后傳來惡虎憤怒的吼叫,宇文劍雪懶得理它,一路直往斷石碑疾奔而去。
卻聽身后舞馬說道:“虎兄,敢問你為什么要幫我。”
“吼…”
“咱們從前認識么?”
“吼…”
“事成之后,我請你吃一餐大肉罷。”
“…”
說話間,便離斷石碑不遠了。
宇文劍雪自然加快腳步,忽見前方林中閃出兩個人影來——走在前面的是劉燕芝,在她身后,劉莽拿著一把刀,比著她的脖子,朝這邊緩緩走過來。
宇文劍雪忽然明白過來——之前,在劉有勝家院子里,呼喚阿娘的人正是劉莽。只不過,他沒能把阿娘叫出來,卻看見了劉燕芝。宇文劍雪一時間有點發懵了,想不清楚劉莽要做什么。
“停下!”劉莽大聲喊道,“劉有勝,你讓它停下來。”
舞馬抓了抓虎背上的毛。宇文劍雪明白他的意思,緩下腳步。便聽舞馬說道:
“劉莽,其實你才是倀鬼罷。”
劉莽面露厲色,“劉有勝,你想去哪兒啊…”說著,用刀子在劉燕芝脖子上比劃了一番。
宇文劍雪這才注意到,劉莽抓著刀子的手,是沒有小拇指的。叫舞馬這般一提醒,宇文劍雪又想起:從前在莊子里的時候,劉莽一直穿著長袖衣裳,大熱天也是如此。
又想起自己剛來劉家莊的時候,被劉莽懷疑是倀鬼。族長拿了一面鏡子,來照自己,劉莽的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了,往鏡子后面躲了躲。
那時,宇文劍雪還以為劉莽是因為被他娘訓了幾句,才會這樣的。
如此一來,之前的事情也就清楚了。幾次上山的獵虎隊便是劉莽組織的,目的自然是要把劉家裝的人往虎嘴里送去。只不過老虎吃的人太多了,后面獵虎隊便組織不起來了。后來,宇文劍雪常見劉莽在莊子各處轉悠,想來便是在幫白虎破解不得進莊的限制。這些年,莊子里陸陸續續也有些人莫名其妙失蹤了,多半也是被劉莽騙出莊子,給老虎吃了。
劉燕芝卻是罵道:“劉莽你個王八蛋,咱倆個從小一起耍大,你就這般待我?”
“燕芝…你別怪我,”劉莽道:“我被大王吃了以后,魂魄便被他拘著。大王說了,只有劉家莊的人全死光,他才會放過我…我不想一輩子做倀鬼啊。”
“好哇,劉家莊的人全死光,”劉燕芝冷笑道:“這么說來,你娘也要死咯…啊,我忘了,你已經是倀鬼了,你才不在乎你娘的死活呢。我聽說,像你們這樣的倀鬼,最喜歡把自己的親人騙去給老虎吃。那你為什么不早一點把你娘騙給你大王吃呢,她才是最好騙的罷。”
“我和大王說好了,他會饒我阿娘一命的。”
“呵呵,”劉燕芝道:“莊子里的人都死了,你也死了,你娘誰來照顧。”
“大王說,他會為我做一具陰身,和活人差不了多少…我娘自然由我來照顧,我們倆會離開這里,永遠不回來了。”
舞馬卻道:“畜生的話你也信。”
“劉有勝,你閉嘴,”
劉莽臉上忽然猙獰起來,
“那年,咱倆一起上山打獵,若不是你貪上那只野雞,非說要抓住給你娘燉湯去,咱倆也不至走到那邊深山里,便也不會遇見大王…你倒好,從那么高的山坡滾下去,竟然還活了下來,人也變聰明了。可憐我這跑得慢的,便叫大王吃了去。
你這該死的家伙,燕芝和我從小青梅竹馬…自打我變成了倀鬼,怎還敢和她親近,便眼睜睜叫你這憨貨把她的魂兒勾去了,我怎么咽得了這口氣…”
宇文劍雪聽得一驚,忽然想到,照劉莽這般說來,很可能,真正的劉有勝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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