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蒙兩國邊境。這一帶雖是大宋的北陲城鎮,但早已為蒙古鐵騎所占,到處都是一片殘破。
蒙古軍隊強行征召了許多邊陲的北人去當炮灰和苦力,留下來也只有老弱婦孺了。
昨夜一宿,黃藥師醉了,尹志平騎著瘦馬獨自上路。月光之下,他隨性而行,醒來時也是第二天晚上,便來到了此地。
方圓十里沒有半個人影,一座破舊的鋪子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門前是個大鐵氈,滿地煤屑鐵渣。墻上掛著幾把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卻是寂然無人。
此時是后半夜四五點,左邊的天是彎月,右邊依稀掛著一輪淡淡的朝陽。尹志平半臥在馬背上,依稀看見一個老頭走了過來。
大約五十來歲,須發灰白,彎腰駝背,還杵著一根拐杖。
“后生,你怎么到我這鐵匠鋪來了,這里可不是客棧。”他瞇著眼,扯著嗓子道。
他嘶啞的嗓音就像是被燒紅的煤炭熏壞了一般。
尹志平迷迷糊糊瞥了他一眼,這老頭眼眶旁都是眼屎,看上去就是個糟老頭子。
“叮當”一聲,一錠銀子從尹志平懷中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尹志平“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指了指地上的銀錠,“借宿一晚。”
老頭愣了愣,這么多年他頭一次遇見這樣的怪人。他小心地將對方撫下馬,手掌觸碰到對方的經絡上,偷偷查探,發現是個內力低微的習武之人。
他放下了戒心,將這迷路醉酒的公子哥扶進屋中,不一會兒便是鼾聲四起。
老頭搖了搖頭,雙手撐住拐杖,靜坐在屋門前。
朦朦朧朧中,尹志平忽然聽見一聲馬蹄響,卻是兩匹勁馬沖到了店門前。
睜開眼,已經是清晨了。
兩匹馬都是蒙古勁馬,來者正是蒙古的軍人。
不過其中一個是漢軍,他高聲嚷道:“馮鐵匠!過來接令!”
馮鐵匠從邊房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上前行禮道:“小的便是。”
那漢軍瞥了他一眼,道:“長官有令:全鎮鐵匠,三日之內到縣城報道,撥歸軍中效力。你明日就到縣城來,聽懂了嗎?”
馮鐵匠嘀咕道:“小的這么老了......”
另一個蒙古軍人忽然揚起鞭子在空氣中用力一打,開口卻是純正的漢語:“明日就到,不然腦袋搬家。”
說完,兩人就是縱馬而去。
馮鐵匠長嘆一聲,呆呆出神。
尹志平走出屋中,望著馮鐵匠的背影默默不語。
馮鐵匠轉過身來,嘆了口氣道:“你也聽見了。這蒙古人要和南方打仗了。”
“馮師傅,你這么大把年紀,又行走不便,到了蒙古軍中,豈不是白白送了性命?我看你不如趁機往南方去吧。”尹志平故意道。
馮鐵匠道:“多謝你的好意了。雖然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但老小也勸你別在這邊境上晃蕩,趕緊回家去吧。”
馮鐵匠見他衣著光鮮,又出手闊綽,料定便是南方世家子弟。他那細胳膊嫩皮膚,一看就是江南人。
“為何?”尹志平故作好奇道。
馮鐵匠扶著墻道:“蒙古元帥征集鐵匠打造兵器,你說是為了什么?我一條老命,死不足惜,只可惜江南無數無辜生靈了。”
他說著,又從懷中掏出那一錠銀子,還給尹志平,“俗話說財不外露,你這點微末伎倆行走江湖,如此便是自尋死路。”
尹志平接過銀錠,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大師傅,我借你的床睡了一晚,這便作為報酬吧。”
馮鐵匠卻是搖了搖頭,“錢財自古就是身外之物。你家雖有萬貫家財,但轉眼間國破家亡,這一切悉數都成了空。”
他一臉憂國憂民的表情卻不似作偽。
神雕世界中,除了俠之大者的郭靖外,這位默默無聞的馮鐵匠其實更值得人敬重。不同于郭靖的聲名遠播,他不過是被師父趕出來的可憐喪家犬。
但別忘了,他也是身懷高強武功的一流高手。可這些年來他隱形埋名在此地做一名打鐵匠,卻從未和人起過沖突。這邊疆之地曾經也是無數江湖人士往來之地。
有的江湖人無恥,叫他打了鐵又不給錢;有的江湖人蠻橫,還對他一個老者出言不遜。但這一切,他都默默忍受著,無論別人是打他還是罵他,他都概不還手。
然而,他卻做了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在明知道大勢不可違的情況下,他仍舊毅然決然選擇了前往蒙古軍大營。以鐵匠的身份潛伏在軍營中,伺機殺害蒙古高官。
他用自己微薄的方式盡著自己習武之人的忠義。對師門,對國家。
凡是尹志平敬重之人,他都愿意和他們平等相處。一如洪七公,一如郭靖。如今能讓他產生敬佩之情的,不在于武功的高低,因為很難找出比他武功高的了。真正值得敬佩的是——人格。
“大師傅,能否替我打一柄劍。”尹志平忽然開口問道。
馮鐵匠一愣,此時才見他行走江湖是赤手空拳,沒有兵刃。他也沒問其他,便自顧點了點頭。心道這人和自己也算有緣,臨行前給他留一柄兵刃罷了。
當即就開了爐灶,只見他拉扯著風箱,火焰星子隨風鼓蕩出來。他鐵青的臉被映得通紅,滿頭灰發微微揚起。
“這劍中午便可打好,屆時你趕緊回南方去吧。”馮鐵匠頭也不回道。
尹志平微微一笑道,“大師傅,不急。你慢慢打,我頭有些痛,回你屋里再去睡一覺。”
馮鐵匠搖了搖頭,心道這年輕人真是憊懶,卻未察覺到那錠銀子已經落入了他的布口袋中。
“鏗鏘”的打鐵聲沒持續多久就停了下來。外面傳來一陣攀談之聲,尹志平躺在屋內的床上,翹著二郎腿,不問也知道來者是誰。
楊過和程英以及瘸腿的陸無雙,特地來到此地求馮鐵匠的手藝。他要打造的是一柄大剪刀。
“你們這柄大剪刀倒是不難,只是我此前已經答應別人了。只怕你們這東西還得擱置一日。”
“這?”程英看向楊過,叫他拿主意。
不得不說,主角就是主角。楊過的桃花緣也是厲害,和程英相識不過一日,便已經征服了對方的心。
“老師傅,能否先給我們打這柄剪刀?我們急著救命。”楊過拱了拱手道。
馮鐵匠見他這懇切模樣,不似在撒謊,便笑道:“兵器還能救人,老小倒是從來未曾聽過。”
楊過接著道:“自然可以。這兵器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若是以一柄兵刃對付一個大惡人,那便是間接救了無數的無辜之人。”
馮鐵匠聽見這話,仔細打量了楊過一眼,又瞇著眼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只是不知道你們要對付的是哪個大惡人啊?”
“是一個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女魔頭!”陸無雙剛剛從師父魔掌下逃脫,回憶起來也都是淚。
她多次想要逃跑,李莫愁就是不肯殺她,但每次都變著法子折磨她,叫她實在是痛苦難當。這一次,她趁著李莫愁返回古墓之時,偷了她的《五毒奇經》。這本經書正是李莫愁修煉赤練神掌的根基。
她雖然已經練成了,但書中所記載的內容,也可以推斷出克制和化解之法,是以她才會對陸無雙窮追不舍,勢要取回經書。
“那女魔頭殺人無數,我們打造這柄剪刀,正是為了對付她的......”程英這話還未說完,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冷笑。
“是想打造大剪刀,好剪斷我的拂塵不是?”
三人大驚,回過頭去,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飄然而來。她之武功必之此前又似有大進。
楊過沒想到李莫愁追來如此之急,此時剪刀都還未見影。程英和陸無雙各自拔劍,而楊過則將那爐旁的一根鐵條拿起。三人警惕地看著李莫愁,若是開打便要群起而斗之。
“想要打把剪刀來對付我的拂塵,得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來。我就坐在這里,等你們剪刀打好,再來交手不遲。”
看得出來,李莫愁的心情不錯。原因自然是之前她潛入古墓中有所收獲了。她被龍楊二人設計關進了石棺之中,卻機緣巧合發現了其中刻著的武功秘籍。
難怪她早年偷偷潛回古墓卻是遍尋不獲。原來師父機靈著,將武功秘籍悉數都留在了石棺之中。
當年,林侍女曾對幼時的李莫愁說過。她也合該在墓室中有一口棺槨。這意思便是古墓的傳人,有一席之地,也包括棺中所刻的武功。
只是后來她出了古墓,遇到了那個人。人生陡逢大變,便不再愿意呆在終日不見天日的古墓之中。
她修了古墓棺槨中的神秘經文,武功大進,此時也不懼眼前三個小兒,便悠然坐下,靜待他們的武器鑄成。
楊過、程英、陸無雙也知自己等人逃跑無門了。這李莫愁來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可見其武功之高超。三人只看著馮鐵匠,而馮鐵匠卻似聾子一般,對眼前四人的恩怨絲毫不關心。
爐火的高溫將鐵塊熔化為鐵水,他又將鐵水倒入模具中,依稀可以看出一柄剪刀的模樣。
“你這老鐵匠,還不快些。”半日過去了,李莫愁等得有些不耐煩。
楊過也是嘴巴停不下來,“等這剪刀打好了,將師伯你的拂塵悉數剪斷。”
李莫愁哼了一聲,看向楊過,嫣然笑道:“我的好師侄,多虧了你和師妹,我才曉得古墓中的大秘密。”
楊過只是將李莫愁設計關進了石棺中,此時聽她說什么“大秘密”,心中暗道不好,難不成她發現了棺中所刻的武功?
李莫愁見楊過臉色大變,繼續調戲道:“難怪你和師妹武功大進,原來是修煉了玉女心經。只是這玉女心經的修行,嘖嘖......”
原來李莫愁在石棺中所得到了玉女心經的修煉要訣。只是經書修行中的“陰進陽退”,卻是需要一男一女互相配合,且修行過程中需要片縷不著。
李莫愁嘗試孤身一人修行了一小段,卻發現始終不得精進。看來真要練成玉女心經,還是要雙修之法才可。
“你若已是我師妹的漢子,我叫你妹夫也可。”
楊過滿臉通紅,指著李莫愁道:“你這個女魔頭,不要胡言亂語。”
“怎么?說著痛處了?”李莫愁“咯咯”笑道,“我古墓又不講究那些俗禮。你便是要和我師妹怎地,也無人管得著,反正師姐我是不反對的。”
楊過不待剪刀鑄成,操起那根鐵棒就要上去和李莫愁干架,卻被程英拉住了。
“楊大哥,你莫要沖動。她這是故意激你呢!”
楊過長長出了口氣,接著笑道:“我和姑姑雖然練了玉女心經,卻也是清清白白。只可憐某人,得到了這門武功,卻沒人陪她練,嘖嘖......”
殺人誅心。楊過本就是機靈之人,要和他耍嘴皮子,他還沒輸過。李莫愁之前多番激他,他此時這一句話卻是說到了李莫愁心坎上。
往事種種浮現在心頭,李莫愁再看向眼前的三人,赤紅的眼中充滿了殺機。
“一個野男人,一個小孽種,還有一個......”李莫愁看向最旁邊的青衣程英,不屑道,“桃花島主的關門弟子,呵呵,也是可笑。”
她哼了一聲,從懷里取出一張白紙,左手一揚,用一根銀針將白紙釘在了柱子上。
“黃藥師欺世盜名,就靠多收徒弟,以多欺少。只可惜,他這些徒弟中,沒一個有用的!”
李莫愁冷眼環視眾人,“我留下此物為證。好叫他知道,他的寶貝關門弟子也是我殺的。”
但李莫愁剛剛說過,要等剪刀打好才會出手,便轉頭向馮鐵匠喝道:“快些兒打,我可不多等了。”
馮鐵匠瞇著眼,看那白紙上的字,正是:
“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一敵五,貽笑江湖。”
李莫愁又催道:“看什么看,還不快干?”
馮鐵匠低下頭,“是啦,快了,快了。”
只見他左手捏住鐵鉗一伸,竟然連針帶紙夾起,投入了熊熊爐火之中。那白紙瞬間被焚為灰燼。
眾人都是大驚,沒想到馮鐵匠竟然會出此舉動。
李莫愁更是怒火中燒,手中拂塵就要揮出打碎他的天靈蓋。但隨即想到,這小鎮上這么老鐵匠,哪來這么大膽子?除非也不是普通人。
“你是誰?”
馮鐵匠卻是瞇著眼一笑道,“不就是一個老鐵匠而已。”
李莫愁沉下一口問道:“你為何燒了我的紙。”
馮鐵匠道:“寫的不對,我就燒了。”
李莫愁厲聲道:“有何不對?”
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人家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
“他的大弟子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刀槍不入,你聽過嗎?”
馮鐵匠聲隨錘落,更添威勢。
李莫愁哼道:“銅尸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這就是刀槍不入?”
馮鐵匠低沉嗯了一聲,又道:“二弟子梅超風,來去如風,迅捷無比。”
“是啊,這女人出手太快,因此被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睛,又被歐陽鋒給震碎心脈死了。”
馮鐵匠呆了一會兒,凄然道:“竟有此事?我卻是不知。那三弟子......”
曲靈風輕功神妙,入大內偷取寶物,被大內侍衛打死。
陸乘風擅奇門遁甲,歸離莊卻被人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馮鐵匠一問,李莫愁便一答。
這桃花島門下四個弟子卻沒有一個好下場的。馮鐵匠自然是不信,“你這人胡說八道什么?桃花島主各個弟子都是武藝精湛,怎么會都被人所害?你欺負我鄉下人沒見識嗎?”
李莫愁卻癟了癟嘴道:“不信,你問旁邊三個小娃娃。”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只見她微微頷首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為師門爭一口氣。”
馮鐵匠上下打量著程英,道:“黃老前輩又收新弟子了嗎?”
程英便簡要說了黃藥師將她帶在身邊,傳承遁甲之術的事。黃藥師雖未明說,但實際上已經將程英當作自己的弟子了。
只是他門下弟子大多沒有好下場,因此他不愿稱程英為弟子。
馮鐵匠了然,點了點頭,目光中盡是柔和親近之意。他的鐵錘在空中落下,卻是畫了個半圓,落在鐵氈上時,一偏一拖。這手法正和桃花島的落英神劍掌極為相似。
程英心中頓時明白了眼前此人的身份。
李莫愁聽他口氣,心中也猜出了七八分。但見馮鐵匠長嘆一聲,淚如雨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化成了白霧。
“馮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