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帶著楊過同尹志平出了嘉興便分道揚鑣。尹志平說有事要往臨安去,叫他們先行兩日。
尹志平并非臨時起意,他自黃河一路南下,先是到了蘇州,又來到嘉興,若不往臨安一趟,實在是說不過去。
如今的南宋行在便是在這杭州城內,所謂行在,便是臨時首都。
宋高宗趙構被金人嚇破了膽,一路南奔渡江。先是在建康呆了一段時間,又被金人攆得繼續南遷。到了杭州還沒喘口氣,又不得不出海作了段時間的航海家。
終于等到金人撤出了江南,他才悻悻地回到杭州,并在這里開始營建宮殿。朝中臣子力主在建康建都,但趙構以沉默否決了。開什么玩笑?建康多不健康啊!
金人一渡過長江,他甚至都沒機會繼續跑路。即便是要出海,還要往東在路上奔襲數百里,多不安全啊!
自此后,杭州這一座城市便更名為臨安,一躍成為南宋實質上的國都。
尹志平走在臨安城的街頭,這里店鋪鱗次櫛比,往來商販也是發色各異。酒肆茶樓,藝場教坊,驛站旅舍以及夜市勾欄應有盡有,繁華之態更勝于后世的元大都。
只是在這繁華背后,卻是危機四伏。這是1256年,再過一年,蒙古大軍便要開始全面南侵了。如今的長江邊境的戰火可謂是一觸即發,但安居此隅的南宋朝廷仍舊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
尹志平到了西湖,這里的美景比起后世更加純粹自然。自北宋而始,經過歷代官吏整治,西湖更加嫵媚動人。
這里游船畫舫往來如織,絲竹管弦歌舞之聲不絕于耳,荷塘柳畔,風月無邊,不禁令人想到人間天堂四字。
“道爺,來玩呀!”一個妖嬈的妓子在畫舫上沖著尹志平招著手。
她肌膚雪白、薄施朱色、面透微紅、蛾眉宛轉,畫著咬唇妝的櫻桃小口,額上還貼著花鈿亮片。
似乎是天氣太過炎熱,她翠綠的襦裙領子開得特別大,露出了里面花花綠綠的兩根肩帶,以及一大片雪白的肌膚。
她的眉毛畫得特別精致,尹志平并不是好色,只是看著她的眉毛入了神。
據說宋代教坊勾欄中的女子,能夠做到一百天,眉毛的式樣每天都不帶重復的。
宋代也挺尊崇道教的,尤其是當今這位官家,他作為皇帝親自推崇《太上感應篇》,也興起了南方學道的風氣。
而南方的道門也與北方不同,他們修的是符道,是可以娶妻生子的,而全真道則要戒守清規。
那畫舫上的歌姬只以為尹志平也是南方的道士,所以才敢大膽地招攬他。
尹志平上了畫舫,卻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只是想看一看,南宋王朝到底腐朽到了什么程度。
不過桂花酒味道真的很不錯......
“哼,當今天下無奇不有,道士喝花酒,倒是頭一回。”
身后傳來一句挑釁的聲音,尹志平回頭一看,卻是個衣著華麗的貴公子。
這畫舫上書生、公子打扮的不少,穿著道袍的卻只有尹志平一個,所以被注意到也就不奇怪了。
那貴公子身著紫衣,豪橫地走來,坐在尹志平的桌前,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
尹志平卻視若無睹,繼續品著桂花酒,聽著臺上舞姬的悠揚小曲兒。
“有趣,實在是有趣。”紫衣公子拍了拍手中的折扇,不客氣地抬起袖子自顧自斟了一杯酒,“道士,你是哪座山頭的?”
尹志平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戴著的網巾帽也蓋不住他碩大的額頭,看上去有點像是大頭娃娃。
“原來人姓王,難怪若此狂。”尹志平打了個謎語,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那紫衣公子不明所以,心想這道士答非所問,正要怫然拍桌而起,卻被身后的青衣公子拉住了。
那青衣公子作了個揖,上前恭敬道:“道長可是來自終南山?”
尹志平瞥了眼這青衣公子,咧嘴道:“總算來了個懂事的了。”
青衣公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心道還好沒得罪此人,原來真是終南山全真派的道士。那全真派與其他道門都不相同,貴為天下道門之宗,如今宋蒙兩國之間都在爭取全真道的支持。
這全真道士突然出現在杭州,又一語道破紫衣公子的身份,當真是厲害!原來那紫衣公子就是當今的一位王爺世子,更是侍奉在官家左右,極有可能位極寰宇。
“敢問道長尊號?在下開國公府賈文杰。”青衣公子拱手道。
尹志平“哦”了一聲,沒想到喝個花酒,還遇到了位大人物。這賈文杰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自稱是開國公府人。這開國公便是指如今有周公之號的丞相賈似道。
“文杰,你與這道士啰嗦什么?我看他不受清規戒律,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先拿下送官再說!”紫衣公子說著招了招手,身后兩個隨從便上前來,欲以動手。
尹志平一笑,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那青衣公子口中叫著“不可”,卻并未阻止那兩個打手,看來也是想考驗一下尹志平的虛實。
這終南山全真道的道長,可沒一個不能打的!
兩個打手也是武林中人,他們見這道士腳步虛浮,不像是什么高手,以為他是招搖撞騙之人,也就毫無顧忌地出手了。
“抬道長下船去!”紫衣公子不客氣道。
兩個打手依命而為,伸手去抬他坐著的椅子,卻是使出了渾身力氣也動不了分毫。
二人對視一眼,一起出拳打向尹志平的后背。這二人都是龍精虎猛的宮廷武士,一身外家功夫練得爐火純青,即便是碗口大的樹木也能一掌劈斷。
但二人的拳頭落在尹志平身上,卻感覺如同打在一塊鐵板上一般。緊接著,一股渾厚的內家真力反彈向二人,直接將他們震到一旁,反將別人的桌椅給壓塌了。
“內家高手!”這二人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著一陣渾身一陣劇痛,卻是爬不起身來了。
紫衣公子一臉震驚,這兩個武士可是宮廷近衛,怎么可能......
青衣公子趕緊上前賠不是,“道長息怒,我這弟弟不懂事,多有得罪,還望道長海涵!”
他心底卻是肯定這道長絕對是來自終南山,也只有全真道門的道長才會有如此精深的內家修為。
“道長,這里亂糟糟的,不如我們移步青鸞廳,文杰再向道長賠罪......”
賈文杰話沒說完,便見尹志平搖了搖頭,語氣如常道:“小賈兄弟,不知賈相與你是何關系?能否代為引見?”
賈文杰心中咯噔一下,這位全真道長果真是為了見他家翁而來。如今的南宋朝廷,真正說得上話的也只有他家翁賈似道一人了!
尹志平跟著賈文杰來到開國公府,那紫衣公子也同行。期間,賈文杰還介紹了紫衣公子的身份,不出所料,果真是天潢貴胄。他名叫趙孟啟,是當今官家的義子,如今是忠王。
只是這位小王爺腦子不太好使,據說是出生時他母親被人下了打胎藥,以至于影響了他的智力。但這位小王爺卻是個風流性子,時常揣度賈文杰帶他出來游玩。
賈文杰叫人去通傳了,沒一會兒,便有管家出來領人。賈文杰作伴,尹志平一路來到這座府邸的后花園。
這開國公府之豪華可謂甚矣,遠超前世所見汝陽王的府邸。這座典型的江南園林又許多設計精妙的地方,每一處都是飽含深意,過一扇拱門又似是另一片天地。
在一座小湖邊的涼亭中,坐著一個紅衣的中年人,正在垂釣。
他面色極白,而蓄有一縷青須,看上去就像是戲劇里的曹操一樣。
“阿爹,全真尹道長到了。”賈文杰上前輕輕道,賈似道卻似睡著了一般,竟然毫無反應。
“阿爹......”
賈文杰又叫了一聲,但感覺身后有人,回首一看,尹道長不知何時已經越過幾丈路,來到了他身后。
尹志平在涼亭便坐下,抓了一把釣具旁的魚食便撒進了水中。登時便有許多魚兒聚在他腳下吐起了泡泡。
賈似道看了一眼尹志平,這道士年輕得出乎他的意料,但那股子沉穩的氣質還叫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年過半百的睿智道長。
他揚了揚手,賈文杰拱手退到了一旁。
“尹道長可知你這一手,便壞了老夫的一片清靜?”賈似道似笑非笑道。
老狐貍!尹志平心中暗道。他雖是第一次同這位傳說中的大奸相見面,但卻有種多年老友的感覺。他們都看不透彼此,但打起交道來反而更加簡單,那就是各取所需。
賈似道知道這個年輕的道士是全真道的高徒,武功可能高于他王府上的任何一位武士。但賈似道卻不擔心這位年輕的尹道長是來取他的項上人頭的。
“水至清則無魚。水渾了,漁翁反而能夠得利。”賈似道喜歡繞圈子,那尹志平就跟他繞,反正大氣謎語來,他兩世為人的經驗還能怕了?
賈似道瞇著眼看著尹志平,尹志平也一直保持著微笑。
過了一會兒,賈似道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差點以為自己面對的真是一位得道高人了。”
賈似道又道:“尹道長,你是代表全真道而來,還是?”
尹志平也不再與他玩猜謎游戲,直截道:“我不代表此時的全真道,但是我代表以后的全真道而來。”
“哦?”如此自信的年輕人,賈似道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他也是沉淀了數十年,方有今日的淡然,穩坐點魚臺,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
但這年輕的道士,又是憑借什么如何淡然?一身武功?顯然不可能。賈似道之前也見過全真七子中的幾位,但都不如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給他的感覺可怕,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賈似道放下了魚桿,也抓了一把魚飼丟進湖里,瞬間水里便綻開了一朵朵花。
“賈相也與我想象中有所不同。”尹志平忽而道。
賈似道又笑了笑,“你原本是打算提著劍來的吧?”
尹志平搖了搖頭,“一位人臣的頭顱不如天子,這樣做也改變不了什么。”
好大膽!賈似道在心中暗道,這道士與任何一位都不同。他看不懂他。
“道長所來難道是為了撒魚餌而已?”賈似道單刀直入地問道。
尹志平指了指天空道:“如今是天幕將落,若是暴雷臨頭,賈相還能穩坐釣魚臺不成?”
賈似道知道他指的是北方氣勢洶洶的蒙古大軍,嘆了口氣道,“大廈將傾,我也不過一螻蟻罷了,又能如何......”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尹志平忽地吟出了這首諷詩,聽得賈似道眉頭一皺。
“林升下場并不好。”賈似道評價道。
尹志平忽地站了起來,“我等能替大宋換來十年時間,十年之后,大宋如何,全賴賈相之手。”
在他起身之時,懷中也落出一沓厚厚的冊子......
賈似道撿起那本冊子,看了一眼封面,望著尹志平踏空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原來,世上真有只手遮天之人......
臨安皇宮重華殿,大宋皇帝趙昀滿頭大汗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中,蒙古鐵騎踏破了臨安城,他的后宮又經歷了一場靖康之恥。
他被蒙古人羞辱而死,死后更是被那群蠻子割下了頭顱,用他的骷髏頭制作成了一個酒杯......
趙昀使勁地晃了晃腦袋,用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太陽穴。興許是最近的壓力太大了,所以才會有此異想。但這是不是上天在警示自己呢?
他正想著,小黃門突然跑了進來,向他報告了一件事,讓他臉上大變。
擺駕到重華宮的正門,這里已經圍滿了禁衛。趙昀抬頭看去,只見高高的宮門之上刻著“閻馬丁當,國勢將亡”八個大字。
趙昀心里咯噔一下,聯想起自己剛剛的噩夢,似有所悟。但將字刻在此處,實在是對皇家威嚴的挑釁,他要下令嚴查此事,忽又有太監哭哭啼啼來報:
“官家,閻貴妃自盡了!”
趙昀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上。閻貴妃是他最心愛的妃子,怎么會......
來到后宮一看,閻貴妃還留下一封遺書,趙昀仔細一看,確實是她的筆跡:
“官家親啟......明皇亡國因貴妃,妾身不愿作玉環......”
趙昀顫抖著手指,緩緩掀開了白綢,看見了那張花容失色的美麗臉龐,還留著一絲淚痕......
當賈似道被皇帝招入大內時,他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記了請示那位年輕的尹道長的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