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是旅人?’
‘…人啊,你可稱呼本座為云。’
‘呵,我們人族的規矩,要增加個尊稱才是,達者為先,師者之意,便稱呼閣下云先生,如何?’
‘…可。’
‘你剛剛的故事,不錯。’
‘云先生若是喜歡,可以多待些時間,還有很多。’
在一重重云霧的最頂端,于凡塵眾生所不能想象和覬覦的高空殿宇,正在小睡的黑發天神緩緩睜開眼睛,蒼青色的雙瞳俯瞰寰宇,閉了閉眼,漠然不語,旁邊有中性美感,模樣溫柔,嘴角含笑的神靈笑道:
“又夢見那個凡人了?”
黑發云神微微頷首,神色懶散,卻不欲多說,只是嗯了一聲。
懶懶散散不欲說話。
水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笑嘆道:“那樣的人,確實是很少見。”
“嗯。”
黑發云神手掌托著下巴,出神地看著遠方云霧起伏,神色恍惚。
神靈的壽數漫長而沒有止境,凡人卻只是須臾就逝去的生靈。
但是過去這么長的時間,祂相知相識的眾生不知道多少,但是卻再沒有誰能夠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仍舊平等對答,只是隨意講述些故事,也不曾再有那種妄圖讓百族合一的人類。
出神想了許久,云神回神,懶散問道:
“這一次我睡了多久?”
水神含笑時候嘴角梨渦隱現,想了想,道:
“沒有多久,也不過千年多些。”
但是這樣短暫的時間,對于凡人而言,已經是無法想象的漫長。
云神沉默算了算。
邁步往前,身上云氣匯聚,化作了一套衣衫,淡淡道:
“本座下凡去看看人間,也散散心。”
但是才走出數步,就被水神攔住。
“不要告訴我,你就打算這一身下凡去?”
神色柔美的水神指著滿臉無所謂的云神,滿臉頭痛,后者聳了聳肩膀,隨意道:
“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
水神失笑,指了指那云神,即便哭笑不得時候,嗓音仍舊溫軟,道:“千年歲月,你只是睡了一覺,但是人間早就已經滄海桑田,變得太多,現在衣物服飾,早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你呀,要是穿著一身下去,會被當做詐尸的。”
云神冷笑不屑,道:“凡人不知生死,故而有此妄言罷了。”
說是說,不屑是不屑,可還是沒有反抗。任由水神隨意以流水變化了外面衣飾的形貌,比之于先前的古樸,變得更為溫雅,袖口上有用各類絲線繪制的紋路,長發都要以木簪豎起,面目中性的水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才頷首,笑吟吟道:
“這樣還差不多,你許久不入人間,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我給你準備了一個向導。”
“多事。”
云神震袖,邁步往前,隨意道:“才過去千年,本座還用不著。”
“你啊…”
水神搖了搖頭,坐回了原本位置,手中握著一卷講述人間歷史的書卷,不是很認真地看著,這是那個人最后的決定,要將歷史記錄下來,說這對于后代來說有著極為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祂一開始并不大在意,但是現在終究開始漸漸明白過來。
或許十年百年并無意義,但是千年悠悠,古今多少事都能夠交給后人,這幾多歲月之后,或許細節早已經失傳,但是至少當今之人,也能講述出最初祖先的故事,這一脈的脈絡詳實清晰,千百年后,人族仍舊和當年同,而有些不去記錄歷史的種族,已然和百萬年前發生變化。
不知古,不知今,也不知我。
是啊,百萬年…
水神閉了閉眼,抿了抿唇,臉上的微笑略有些收斂,神色溫和柔軟。
那個人,那些人的故事,已經是百多萬年前了。
黑發云神懶散站在虛空,蒼青色雙瞳隱隱有些不耐。
祂并沒有打算和任何人一同去人間游玩。
但是水神開口,不大好拂了面子,至少表面上還是要應付應付的。
得想個法子,在那向導來了之后把他攆走,還要讓人挑不出錯來,清風和煦,但是那所謂的向導卻久久不來,云神眼底隱隱不耐,正在此時,一個果子朝著祂頭頂擲來,被隨手抓住,風尖兒上,踩著個雙垂髫,面容清秀的少女。
少女笑吟吟看著愕然的云中君。
“青眼睛,在想什么?”
云神懶散皺眉,咬了口果子,眉頭緩緩舒展開,淡淡道:
“想著究竟是誰,這么大排場,讓我等著。”
“唉?是么?”
一溜兒風讓少女優哉游哉晃悠到了云神前面,雙手背在身后,湊近到云神的臉前面,故作驚訝笑道:“我還以為你在想著,該要怎么樣才能把我這個向導推掉,還能夠不掃了水神大人的面子。”
云神沉默,冷笑道:
“…不要說的好像你很了解本座。”
少女眼睛轉了轉,臉上浮現驚愕之色,道:
“猜錯了?”
云神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那是自然。”
少女滿臉挫敗之色,遺憾嘆道:“那可不妙不妙,我這么不熟悉你,這么不了解你,怎么能來做你的向導?不行不行,還是讓四時姐姐或者阿金來吧。”
“小女子慚愧慚愧,就此告退。”
說著還動作夸張地拱手一禮,作勢就走。
云神嘴角一抽,伸出手按在那少女肩膀,道:“你給本座站住。”
少女眨了眨褐色眸子,滿臉無辜:
“可是我實在是有負水神大人之拖。”
云神繃著臉道:“…本座恕你無罪。”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個很了解你的向導咯?”
云神額角一抽,看著滿臉得意的少女,話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嗯。”
少女笑吟吟轉過身來,眼眸里滿是笑意,在虛空踮起腳尖拍了拍云神肩膀,道:“哎呀,你看看你,早說不就完了?總是繃著做什么?”
云神冷哼一聲,不言不語。
少女也不在意,想了想,笑道:“你這一次蘇醒的時間還算好,過不了多久,就是人族每百年的一次大祭,祭祀天地星辰五行,當然也有你和那位人族先師,這可是人族最熱鬧的事情了,要不要去?”
聽到那人族先師四字,云神臉上柔和些許,微微頷首,道:
“……就去那里吧。”
邁步云端,路過那少女旁邊,隨意伸出手在那少女額頭不輕不重敲了敲,然后看著少女伸出手捂著白皙額頭怒視自己,云神心中痛快舒爽,表面則是輕描淡寫道:
“既已決定了去處,還不帶路?”
“風女?”
少女咬牙切齒:“你你你…你完了,青眼睛!”
放下手來整理了下和千年前發生了變化的發尾,追向前面。
人族·軒轅城。
此地乃是人族最初的人皇姬軒轅最后定下的都城,名號則是后世擬定,之后百萬年間歲月流逝,人族皇朝也已經發生了諸多變化,都城幾經改變,早已經不是這一座軒轅城,但是這一座城池,終究對于人族來說有無比重要的事情。
畢竟,每百年一次的大祭一定要在此處舉辦。
這是最初的人皇姬軒轅留下的要求。
尤其是那位百族先師之處,其所在墓葬之處,有當初一脈修士留下守墓,而百年大祭則是在他曾經奮斗過的地方舉辦,也就是軒轅城內的一處殿宇。
此地素來防守森嚴。
由姬氏最精銳的離衛駐扎保護,無人能夠入內,但是今日卻傳來一聲聲的輕響。
“…小殿下,這里可以進來嗎?這可是禁地啊…”
“當然可以。”
“可,可是…”
“哎呀沒有那么多可是,聽我的,你不是很仰慕那位傳說的先師嗎?這兒可是除去他的墓葬之外,距離他最近的地方了。”
聲音從甬道遠處傳來,帶著幾分空曠冰冷,也有些難確認聲音的方向。
九層青銅神樹背后是一副仿佛真人的畫像。
據傳說這是神靈的手筆,是傳聞之中眼觀三千世界的芒陽所畫,因為其雙目掃蕩諸天,是以能夠看得清楚無比,描繪自然也是栩栩如生,那是個滿頭黑發,笑容溫和的年輕男人,身上穿著的衣服被青芒草染成青色。
只是在那畫像下,還有另外一名男子在。
身穿黑衣,盤坐在地,黑發垂落,眼眸五官和畫像上一模一樣,只是更為稚嫩更為年少,若是那畫像上的是溫和可信的青年,坐著的就是眉眼桀驁鋒利的少年,除此之外,近乎于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少年看著畫像,也不說話,只是一杯杯飲酒,最后酒水飲盡,沉默許久的少年輕聲道:
“一百一十萬年了,你還是沒找到我,趙離…”
“你知道我當初得知你死訊時,是什么感受嗎?”
“于你而言,不喜離別,我當然知道,可于我而言,至交好友死去之前,我都不在身邊,你可曾想過我的感覺嗎?”
畫像上青年微笑不言。
身穿黑衣,眉目桀驁卻又有難以言喻雍容氣度的少年看了許久,起身,揉了揉眼眶,復雜笑道:
“…這么多時間了,人族果然和你說的一樣,早就不一樣了啊,當初杜康恨不得齜牙咧嘴和我們拼命的酒水早就爛大街了似的,哪里都有,滋味都比他當初釀的要好,可卻不夠杜康的酒醉人,也不知為什么。”
“吃的也是,各種小食也多,不過我還是想要吃一吃咱們當初烤熟的那個蛋,我回去找過,不知道是不是天地元氣的變化,再也吃不出當初的味道了啊…”
“總還想要吃吃看,要不然,趙離,你再給我做一份?”
無人回答。
祂拍了拍衣服起身,背對著畫像擺了擺手,道:
“看來是有人來了,走了,下一次再來看你。”
黑衣少年往外走去,唯獨在這里他不是很想要用法術,走出甬道的時候,當頭看到了兩個年紀不大,模樣稚嫩的孩子,那兩人見到他也是驚愕難言,給嚇了一跳,可轉眼,少年龍神已經消失不見。
這里已經走出了趙離的祭祀之處。
祂因為當年之事,不喜和人打交道,自然懶得多說。
但是這一步踏出消失不見,就把這兩個孩子嚇得半死,面色慘白,相對而言,訥訥道:
“不,不會是鬼吧?”
另外一個孩子不愿意示弱,道:“怕什么?”
嘴巴朝著殿宇內部努了努,道:“來都來了,不看看嗎?”
先前害怕的孩子拗不過他,只能往里走去,每一步踩下去都有些發軟,衣著奢華的少年則是硬繃著臉,道:“你看,我就說沒有事情吧,瞧你嚇得…”
先前那孩子也有些回過神來,面容漲紅,道:“這,我這…”
衣著華麗的大膽孩子笑嘻嘻拍著他的肩膀,道:
“沒事沒事,膽子小也行,往后我罩著你,你給我做臣子…”
可他旋即發現自己的好友不再說話,只是雙目瞪大,身軀劇烈顫抖起來,像是秋天雨里挨了凍的葉子,他嚇了一跳,一邊下意識回頭,一邊道:“怎么…”
聲音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瞪大,看著那被無數祭祀之物拱衛著的青銅巨樹,看到背后的那一幅畫像,看到上面身穿青袍,黑發,面容溫和的青年,瞳孔收縮,回憶起剛剛一瞬間消失不見的黑發少年。
兩人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早就死了百萬年的先人。
剛剛那個…
兩個孩子的面色一瞬間慘白,不由得慘叫出聲:
“鬼,鬼啊!!!”
錚!!!
劍器的鳴嘯聲音清晰無比。
一柄寬劍倒插在地,握劍的雍容男子面色卻頗為難看。
還是不行…
這柄人皇劍,完全無法激發出來。
人皇劍,趙離所鑄,姬軒轅所持。
作為最初打下偌大威名的初代人皇,姬軒轅的聲望隆盛遠在早早去世的趙某人之上,這一代代的積累下來,早已不容質疑,無論是怎么得到的皇位,都不能夠忽略這位經歷幾乎已經和神話傳說的邊界模糊化的先祖。
而人皇劍,也成為了人族領袖代代相傳的寶物。
坊間多有傳言,說現今人族之王并非是得之于正統位置,不但不是真正的姬氏血脈,更已經連人皇劍都無法執掌,不過這種風言風語,說實話也沒有多少人相信。
但是,誰又能知道,這傳言并非空穴來風。
得位不正倒是虛假,無法掌控神兵,卻是真實。
當代人皇徐徐呼出一口濁氣,眼底的瘋狂,憋屈和慍怒緩緩散去,看上去仍舊是溫潤且雍容,自嘲笑道:“劍術不精,對于這劍的掌控更是上不得臺面,讓先生取笑了。”
被稱為先生的是個年約四旬的溫雅男子,坐于一側飲茶,笑著搖頭,倒也不如何故作寒暄,直截了當道:
“陛下可是在擔憂,坊間流傳的消息?”
當代人皇眼底神色晦暗,面上則苦笑嘆息,懇切道:“是啊,寡人德行不夠,執掌不得此劍,還盼著有大才能接替過我,掌控此劍,若有,寡人可退位給他。”
那位先生盯著人皇的眼睛看了看,搖頭嘆息道:
“陛下何必在意這些流言風語?”
“無法執掌人皇劍,并非是這一代出現的問題,想來人皇劍歷經這漫長歲月也已經不復靈性,這已經是世家當中的常識,想來這消息是有人故意放出,欲要對陛下不利,但是以陛下之才,武功蓋世,又執掌天下兵鋒,除非先祖復生,否則又有誰能夠違抗陛下之令?”
“若有,我等臣屬也自當討賊平叛!”
這一番話說得忠心耿耿也言真意切,那人皇心底陰霾散去不少,哈哈大笑道:“先生這話說的,傳說這百年大祭,不就是為了讓那位拜祖先師復蘇嗎?不過,若是這一次先師真的復活了,那寡人也不必擔心這些流言風語了…”
先前那位先生在提及百族先師之時,眼底浮現出一絲絲敬仰和崇敬。
不過,這種情緒既然是對于一死去許久之人,這心胸頗為狹隘的人皇到也不在意,只是一陣打趣說這位先師復蘇,你可不要舍了寡人云云,那位先生面容竟然露出遲疑之色,回答也頗有些模棱兩可,讓那人皇大笑,只是笑完之后,眼底還是出現一絲不愉。
“今日有勞先生,請…”
“不敢,臣當不得陛下如此。”
兩人氣氛和煦,君臣相融,但是當這人皇目送這先生離去時,眼底神色卻晦暗地比最濃郁的霧氣都難以看清,許久后方才回返王城,遠遠聽得了一陣陣哭喊聲音,原來是自己最喜歡的小兒子,這一次非要哭喊著來陪自己祭祀,也不知遇到什么事情,哭成這個樣子。
人皇臉上浮現出一抹發自真心的微笑,走出去,將那孩子抱起來,笑道:
“是誰欺負了我家玉兒,說出來,父皇為你出氣。”
那孩子將頭埋在了男人脖子上,嗚嗚咽咽了好一陣,才抽噎道:
“鬼,父皇,我看到鬼了…”
人皇玩笑道:“咦,什么鬼?青面獠牙那種?”
“不,不是…”孩子抽了抽鼻子,道:
“是在趙先師的祭祀之處見到的,長,長得和趙先師一模一樣,然后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嗚嗚嗚,那肯定是鬼…”
孩子又開始哭起來。
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父皇面色緩緩凝固。
趙先師?
祭祀之地,一模一樣?!
他第一個反應是,祭祀之事,居然真的有效?!
旋即升起來的第二個年頭則是無比瘋狂——
阻止他復活!!!
男子被自己的念頭駭了一跳,旋即這年頭就逐漸清晰,看著腰間無法激活的人皇劍,還有剛剛那文臣的反應,以及古代先人的巨大聲望,若是他真的復活,自己拿什么去拼…不,不對,玉兒說一瞬間就消失,很明顯還沒能成功,所以,是這一次祭祀決定他能復活?
人皇眼底各種情緒復雜,劇烈掙扎著,最后逐漸趨于冷峻。
為了自己的位置,為了防止姬軒轅也復活,為了這權柄。
把祭祀之事阻攔,讓趙離退出祭祀之列,阻止他復活的最后一步!!!
死了的家伙。
就不要想復活了!
而在這個時候,雙眸蒼青的云神和駕馭清風的少女來到了這一座人間城池。
感謝我不小心走丟了的盟主,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