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離還不知道自己那一封信箋給予了敖廣何等的勇氣,而這勇氣又最終遭致了何等慘痛的代價,他此刻仍在海域探索東皇半身所在之處,只是已經覺得有些頭痛。
假的,假的。
全是假的。
他和鳳凰兩人一路在這星海海域已經探索了幾乎一個月的時間,將可能存在的秘境一一都探索了個遍,仍舊是一無所獲,全部都是虛假,甚至于還有些根本就是陷阱。
若非是天機術數,以及手中自昊天處得了的東皇力量指引都確定在這一片海域,趙離幾乎都要懷疑,當初自己搜尋記憶的那神魔是不是也不知道正確的方位,自己是被故意誤導了。
現在也只能感慨東皇太一先前重傷之前,居然也有這樣的手段,能夠將自身半身藏好,不叫旁人發覺,難怪那些神魔耗費了這么長的時間,也是一無所獲。
眼下他和鳳凰倒是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境地,雖然說知道大概位置,但是根本無法尋找到確切位置,離去自不可能離去,但是白白在這里轉悠也沒有半點用處。
趙離想到就這樣沒頭蒼蠅一樣去找,也只是白費功夫。
這雖然是星海之上,但是也有人族聚集之處,乃是那些曾有大修為之輩來此隱居,隕落之后,后人沒能修行到更高的境界,更慢慢出現了修為低微的凡人,這不知幾千幾萬年地,也就在這兒繁衍生息下來。
倒還不如去那聚集地中,詢問一下此地居民,看看他們是否知道些什么,有的時候,那些普通人眼中很尋常的跡象,如同每過十幾年一次出現的星辰之類,亦或者記錄下來的某次天地變化,或許就是征兆。
鳳凰略作沉吟,點頭應允。
兩人便落在一處看去頗為繁盛的小鎮之上,這小鎮坐落于島嶼之上,從高處看去那些很有獨特風格的建筑圍繞著島嶼起伏的地勢建造,燈火紅塵萬丈,具備有難言的美感。
趙離施了個障眼法將那一頭扎眼的白發給遮掩住。
這才和鳳凰入了城池先是在茶館喝茶聽那些茶客們閑聊,除去有幾個商戶說這幾百年里常常來此地采買吃食酒肉的大客戶突然地就銷聲匿跡,對這鎮子里倒是產生不小沖擊讓猜測地出這應該指的是神魔之屬外并無所獲。
說的大多也就是些鎮子里家長里短的事情。
除去聽了個熱鬧,也沒有所得。
旋即趙離又裝作買些特產,隨意詢問這鎮子里的人一些事情譬如星辰之類這地方極為偏僻罕見有外人來再加上趙離隨意用了個小法術基本上那些人對他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是方便打聽。
鳳凰立在道路旁邊,安靜等候。
紅塵燈火落在身上,予人虛幻之感,來往百姓竟然完全不曾發現她。
一身白衣染上紅塵燈光黑發因沾了些許燈火變得略有些溫柔的亮褐色沒了清冷只是眼眸低斂神色平淡至極,顯得既淡漠又疏離,如同站在無盡歲月當中直道趙離邁步走來,那褐色瞳孔微動,方才多出些人間氣息。
淡淡道:
“如何?”
趙離雙手一攤,苦笑搖頭,嘆道:“一無所獲。”
道人撓了撓頭發,和鳳凰邊走邊說,道:“除去知道了旁邊那家賣菜的漲了價錢,是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后院有家老頭兒打老婆之外,也就是似乎有來自于九洲地界的修士們來這兒開闊眼界,以壯氣象有點價值。”
鳳凰皺眉:“那你為何聽了許久?”
趙離轉移視線,干笑道:
“這…聽八卦嘛,總是快樂的。”
當即覺得有些尷尬,咳嗽一聲,立刻拐回到了正事上,正色道:
“看來東皇太一當初布置的最后后手非但是潛藏隱蔽,更是千萬年來沒有絲毫的靈韻外泄。”
“可這一條路也走不通,難不成真要如同萬神殿那幫神魔一樣,一寸一寸地搜索下去?”
趙離現在總算是知道了那幫神魔為什么耗費如此漫長的時間,調動如此大的人力也一無所獲,不是我方不努力,奈何東皇夠厲害啊,沒有留下一絲半點的痕跡,不過,雖然說起來他也得要像是神魔那樣大海撈針似地去找。
但是他手中有壺中界東皇的力量。
有這一股力量作為牽引,比起神魔那么繁重的工作量,簡單了何止千萬倍,至多花些功夫慢慢尋找,總能找得到的,趙離看了看天色,嗅著這人間紅塵氣,打算最后再做一下努力。
一路行到鎮子里偏僻些的地方,敲響了一家老人的院落。
那老人年歲頗大,此處院落也有古意,趙離希望從對方那邊能有所得,只可惜,這一對老邁夫妻也是一無所知,只不過對于這難得的客人,展現出了相當的熱情,連忙說家中還有一間空房,兩位若不在意,可在此安睡,無妨的。
一間?
趙離眼皮子跳了跳。
老人看了看青袍道人,還有不知何時帶上面紗的白衣女子,豎起大拇指,滿臉皺紋都舒展開,咧嘴笑道:“除去了先前那位黑衣先生,難得能見到兩位這樣風采氣度的人啊,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神仙眷侶!”
“對,是神仙眷侶!”
老人撫掌大笑,對于自己的學識頗為自得。
趙離卻是嗡一下頭皮發麻。
只覺得背后肌肉都有些繃緊,生怕后面女子反應,她大抵不會對普通人做什么,不過自己就難說了,若是一把鳳凰火扔下來…不,這個大可放心,但是再吃三年素可能性卻相當大,大得讓趙離幾乎有欲哭無淚之感。
可他未曾想到,那清冷女子卻并無什么反應,只是平淡開口,推辭了老者邀請,旋即轉身離去,更無絲毫不喜不悅被觸怒之感。
趙離松了口氣,朝著那老者苦笑著微一抱拳。
然后轉身追著了鳳凰而去,兩人一前一后,安靜無聲向海邊礁石處行去,氣氛沉默,委實是有些壓抑,趙離咳嗽一聲,開口道:
“凰道友,那老者之說,道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鳳凰止步,平淡道:
“凡人之生死如同朝露,所說之話,我并不會放在心上,你又為何如此拘泥?”
她褐瞳平淡看了一眼趙離,拂過鬢角黑發,淡淡道:
“難道,你很在意?”
“這…”
趙離苦笑復又苦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拱手不言。
女子收回視線,拂過鬢角長發,平淡看著天空星河燦爛,道:“人世間眾生生生死死,仿佛泥沙聚散無常,我此生已不知見到過多少生靈從年富力強,到蒼顏衰老,旋即死落塵泥,輪換往復,并不曾停歇,又如何會太過在意?”
“滄海桑田,人世萬年,也只這星辰起落,永恒久遠,至今不曾變過。”
她說這些的時候,語調平淡卻又有些疏離,仿佛站在人世邊緣的旁觀者,或許這便是神靈的感傷,長生不死,自有長生不死的落寞,趙離若有所思,見那女子沉靜,突然笑道:
“說的倒也不錯,不過,說人消失不見,倒也未必啊。”
女子褐瞳落在他臉上。
道人笑了笑,隨意坐在一塊黑色礁石之上,掀起衣擺來,省得被海浪打濕了,然后笑道:“說起來,凰道友,我在游歷的時候,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個說法,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聲音頓了頓,道人頗有些無賴氣勢道:
“當然你就是沒有興趣,我也是要講的。”
女子神色清冷,似乎是猶豫了下,也坐在一塊礁石之上,和道人隔了那么一小段距離,自然,說是坐下,其實是坐在了一層純粹的元氣之上,做出靜聽的模樣,趙離早知鳳凰習慣,也不覺得在意,組織了下語言,徐徐道:
“唔…這個是我家鄉的說法了。”
“世人曾有這樣的說法,天下萬物歸一守恒,并不會憑空地誕生,亦或者憑空消失,所謂的消亡,不過是從此處到了彼處,如同元氣之流轉,譬如泥土中的養分被草木吸取,草木為牛羊所吞吃,而牛羊又被人所吃下,一切輪轉如常,終究歸一。”
“而天上那燦燦的星辰,也是由這樣的細微存在組成的。”
“星辰大體上,是不會消亡的,尤其是那些極為強大,孕育了小世界的;但是漫長歲月,悠悠千古,或許在最初年代的星辰已經死去,它們的身軀崩散化作了細微的微粒,灑落在了大地上,或者變成草,或者變成了牛羊,也或許,變成了人。”
“所以,即便是死去,肉體回歸天地,魂魄亦往大墟,重入輪回。”
“一切終究是歸一的,生死只是狀態,并非徹底結束。”
“所以,也或許有這樣一顆星辰,曾點綴于虛空,照亮過大千,死去之后,它的微粒歷經千辛萬苦,無數歲月,存在于兩個人的身軀里,這兩個人便有了最親近的關系,他們身上,或許有一點曾屬于同一顆星辰…”
道人聲音溫和。
鳳凰看著他,突然平淡道:“兩個人,便如你我么?”
趙離思緒卡殼了下。
鳳凰聲音微頓,仍舊嗓音清冷,道:
“可惜,我萬古不曾變化,終究唯一。”
“倒是不可能如此。”
趙離未曾注意到可惜的含義,遠遠地傳來了聲音,下意識抬起頭看去,卻是方才那老者,手中提著些東西,口中吆喝著走來,道人驚訝之下,起身迎過去,一問才知,卻是老人遠遠瞅見他們來了這個方向,以為也是那些風雅客人,來此賞景,故而給他們準備了些小菜,還有一壺鎮子里自產的好酒。
菜是尋常小炒,貴在火候老道,用料實在。
酒也是尋常濁酒,只是頗有滋味。
道人提著這小炒老酒,腹中饞蟲又開始亂竄起來,咽了口口水,下意識看向那邊白衣女子,后者斂眸,沉默了下,平淡道:“下不為例。”道人大喜,道一聲善,大善,拱手送那老者離去,又暗自捏一道法術護住這老人。
然后一手提著酒,一手提著菜和碗筷,喜滋滋地走來。
動作利落,在自己和鳳凰中間那塊平坦些的石頭上擺下了碗筷,不過是燒豆腐,炸花生米,還有涼切鹵肉,鹵地恰好的肉,肥瘦相間,是最好入口的地方,切的也不似是那飯館里切得薄薄的,反倒是大塊地切下來,澆上了醬汁一拌。
村中尋常菜,卻也是紅塵最動人處。
道人深深聞了聞,按捺不住伸筷子來了口,然后將另外一雙遞給鳳凰。
女子未接。
趙離訕訕收回手來,鳳凰似乎安靜了下,抬手以元氣化作兩雙筷子,扔給趙離一雙,趙離知是她性子如此,也不在意,美食在前,什么都可,笑呵呵對那老者告罪一聲,將老者的筷子放在旁邊,重新用了這純粹元氣所化的筷子。
下筷入嘴,滋味肥美,復又倒了一盞酒,仰脖連灌了三杯。
遠望海天一色,視野開闊,而明月在上,群星彌散,心胸不由得一開,先前煩心事煩惱事反倒都不甚在意了,酒入腸肚,便即化作豪氣,道人抬手舉起杯子,朗聲大笑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待得半首月下獨酬半笑半嘯地念完,卻又不曾有興致繼續下去,靠著后面礁石,旁邊女子若有所思,道:“是你所做?”
趙離笑答道:“并非,是抄來的。”
女子微微頷首,飲酒半盞,嗓音清冷,淡淡道:“便再抄一首。”
再抄一首…
卻是好氣魄。
道人怔怔不能言,突地大笑,東皇半身之事既然急不得,今日偷得半日閑也不錯,難得這好友有如此的雅興,道:“好,那便再抄一首。”
抬手舉起杯子,朗聲道: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此地夜深,賈浩初和好友邁步于島嶼夜路之上,深夜道路難走,但是對于他們這樣身負修為之輩,倒也算不得是什么,此刻賞景,倒也是別有一番滋味,他們也算是嵐洲世家子弟,早早便聽說此處星海邊緣有妙景可看。
不顧路上危險,仗著自家實力和護衛修為高深,竟然也耗費數年來此。
一路游賞天下山水汪洋,開闊眼界和氣象。
且以文字一書胸臆,不是什么修為的妙法,只是他們自己所喜的消遣事情,自謙為小道,卻也因為這些對于修為沒有什么裨益的事情而頗為得意自豪,此次是聽說夜間賞月下海景頗為雅致,才此刻來此。
約好了在此寫點詩句,另外那修為高深的客卿則不屑一顧。
詩句之道?
還不如學習一下陣法。
可還不曾靠近,便聽得了吟誦聲音,為首兩名世家子微怔,旋即撫掌笑嘆,道一句有同道在此,當即加緊步伐走去,護衛就是心中再不屑,卻也得老老實實跟著,保護自家少爺安危。
靠近之后,所聽到的話語便越發清晰,那三人神色不由得凝滯。
腳步也越來越遲滯緩慢,最后難以邁得半步——
視野開闊。
礁石之上,白衣女子神色淡漠飲酒,分明看不起其容貌,卻只覺天下難有之絕色,天海一線,有白發青袍道人舉杯大笑,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道人念的詩句,氣魄開闔,三人皆被那語言中的大氣象所折服,聽完了這一首,其中那面目少年的修士苦笑,道:“而今卻再不能寫詩玩樂了…”他雖喜好詩詞之道,往日也未必沒有將此當做消遣之事,今日所聞,已經讓他心中受到巨大沖擊。
能將詩詞小道推演至此,可謂是前所未見的妙人神人了。
剛要準備出去見禮。
那邊道人散漫笑道:
“凰道友,可還要再聽一闕?”
清冷女子平淡頷首,道人撫掌笑道:“是了,那今日再來一首。”
幾乎毫不停歇,便已經開口:“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嗓音清朗平和,一首長詩落下,不提曾經當真看過天下萬古月色的鳳凰,那旁聽三人都幾已失神,那護衛口中呢喃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覺得心境一陣悲傷,也有一陣開闊,修為竟有松動之感。
旋即心中略有駭然,知眼前所見兩人絕非尋常,當下已有退意。
正此時,看那道人面色似有些許醉意,舉起酒盞,對著天地,突然道:
“前不見古人!”
一聲突兀,平地炸起,豪氣沖天,驚得人毛發聳立。
第二句已出:“后不見來者!”
氣魄已經推至極限,旋即最后兩句仿佛利劍,脫口而出。
“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泣下!”
氣魄似乎雄渾,卻又具備無法言說,無比濃郁強烈的孤獨悲愴,三名來客感受到了其意境,心中驚疑不定,終究不敢停留,速速退去,道人立于天海之際,身披月色星光,身上孤寂落寞,并不遜色于先前的鳳凰。
不過一者所見時空悠久,一者所見三千世界相隔。
道人踉蹌走回原本位置,一下坐倒,酒不醉人,紅塵醉人。
鳳凰不問他心境為何如此,他也不說,兩人只隨意飲酒,略有些醉意的道人懶散躺在礁石之上,舉杯對天地,和鳳凰安靜飲酒,那邊鳳凰開口,淡淡道:“你方才所說,魂魄也會化作微塵嗎?”
趙離想了想,笑答道:
“大概吧,若我身死,大概魂魄無法幸存,那就一身魂魄肉身皆化作粉塵,歸于三千世界,在山水草木間,倒也不錯。”
“嗯。”
復又飲酒片刻,最后一杯被鳳凰飲下,她手中杯盞散去,看著遠處星辰,嗓音清冷道:“若你真化作微粒復歸三千,我將三千世界當中屬于你的微塵匯聚起來,你會不會重新活過來?”
趙離微怔,旋即嘆道:“…那太苦了,不知多少歲月。”
“不過,大抵可行吧?我也不知。”
他旋即哂笑道:
“你真要如此?我倒是挺希望能就這樣長生不死的…”
白衣女子嗓音清冷道:“那么,若你真的死了…我會將你的微塵匯聚,讓你重新歸來,不管幾次,皆如此;千秋萬古,無數歲月,皆如此,如何?”
趙離失神。
鳳凰聲音微頓,抬手拂過鬢角黑發,淡淡道:
“算是今夜的報答。”
趙離徐徐長呼口氣,將心中那一瞬險些停跳壓下,當其錯覺,撫掌笑道:“那我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這一夜也都快要過去了,還要繼續尋東皇半身,也不知他是藏到了哪里,總不至于藏到天上去了吧…”
趙離聲音微微一頓,腦海中猛然閃過一道閃電,看向滿天繁星。
記憶中曾經親眼看到的古代星圖徐徐展開。
若是和現在所見得星圖對比的話,外界某些部分,多出了些微不足道的星辰,但是若將那些星辰用無形之線連起來的話,一座潛藏于群星當中的巨大門戶,便已然出現在趙離的眼前。
真實不虛!
PS:今日第二更……五千七百字遲了些,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