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了數息時間,趙離微微呼出一口氣,遏制住了心中的驚濤駭浪,眼前這云神所說的話,對他造成了巨大無比的沖擊,如果云神不曾說謊。
不,云神根本沒有對著‘同族’說謊的必要。
若是如此,趙離發現,自己從來到這個世界,正確地來說,是從他發掘出遠古的歷史開始到現在,經歷的一切幾乎就是一場巨大的騙局,一場綿延數萬年,十數萬年,囊括無數生靈的巨大騙局,大手筆!
神靈的權柄是唯一,不可能會主動分出去。
云神的這一句話,并不是最為讓趙離震動的,讓他難以遏制地受到沖擊的,是來自于戚安歌的回答,戚安歌曾經認出了死生輪回之主,并且告訴了趙離遠古的傳說,是先天神靈們陷入沉睡,在沉睡之前,創造了后期的神魔。
并且將權柄分給了這個創造出的神魔,讓他們去維持世界的運行。
神魔和眾生百族發生了沖突。
這和云神所說,神之權柄是唯一且不可輕易分離形成了絕對的沖突。
那么哪一方在說謊?
有可能是云神,有可能是戚安歌,但是趙離心中最相信的,也是最讓他不安的,是雙方都說的是真話,是他們認知當中的真實,云神身為先天神靈,認知自然是正確的。
而戚安歌打從心底里相信著的那些歷史,那些真實,恐怕是假的。
是曾經被篡改過的…
趙離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了神魔摧毀遠古時代傳承的事情,他原來認為,那是對方對于歷史和傳說進行摧毀的開始,此刻再看,不過只是代表著手段的變化,代表著程度的加劇。
而對于人族傳承動手這件事情,早就開始了。
只是一開始沒有選擇直接徹底破壞這個選擇,而是選擇了扭曲,曲解。
而且已經見到了成效。
效果好到銀槍決云這樣的人族精銳都對其深信不疑的地步。
仔細想想,先天神是天道的某個側面,是代表著天地間某一類存在的整體化概念性,然后人格化,也就是趙離接觸到的東皇太一,是眼前的云神,這樣的狀態其實只能說是他們人格化后的軀殼。
而他們真正的身體是其對應的那一類存在,是無數的權柄綜合。
而這些權柄分出去,和把他們本體的某一部分劃分出去沒有區別。
也就是,對于先天神來說。
創造出其余神魔,將權柄分出,某種意義來說,和自殘沒有區別。
而這代表著的問題就是——
只剩下了一只眼睛的東皇太一。
而他所知道的東皇太一,究竟是失去了大部分權柄,而失敗的神。
還是說,是真正的東皇太一失去的那一部分?
真正的東皇,或者說,真正的星辰之主仍舊存在,只是缺少了一只眼睛,缺少了一部分的權柄,此刻仍舊還在苦苦追尋?想要將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權柄收入體內?
周天星辰之主,掌控森羅萬象,更部分涉及到天機命運的領域。
自古就有以星象去看天機命數的方士。
所以,完全的東皇必然涉及到了命運,是不會比死生之主遜色的存在。
趙離想想便要生出一身的冷汗,頭皮發麻。
又想到酆都之主想要喚死生之主的力量下來,從最后酆都之主的意識沒有散去來看,仍舊能夠控制初步形成的冥界,形成小使節來看,如果當初沒有被阻止,死生之主仍舊無法來到人間,而是截取部分死生之主權柄的酆都之主出現。
而欺騙神的代價,是讓整個九洲都陷入陰陽徹底失衡的局勢。
但是這樣的話,那個時候的三個神魔對于死生之主卻極為尊敬,不像是要背刺死生之主的模樣,也就是說,戚安歌所認可的記憶,所認可的那些歷史,這些神魔也都認可嗎?
那這種篡改究竟是誰做的?
背棄了先天神的,其他的先天神?
還是說神魔一族其實不是憑空創造的,也是百族之一。
只是竊取到了真正天神的力量?
趙離發現自己看到了一絲絲太古的事情,但是立刻發現,在這真實的周圍,還有著更多的迷霧——他所接觸到的,他所知道的神魔種類不少,地水風火皆有,有執掌火焰元氣的,還有能夠以自身演化森林秘境的。
不同權柄皆為唯一。
也就是說,有諸多先天神的權柄被迫分離。
哪里來到的那么多先天神?那些先天神又在哪里?云神是云中族所供奉,而天工一脈祭祀星辰之主,那么多先天神,對應的是…
仿佛一道雷霆瞬間劈落,趙離腦海中的黑暗因而被那強烈的光映照,腦海中瞬間得到了一個結論,得到了一個可能性,這個可能性讓他的身軀都有些僵硬,他緩緩抬眸,看著嘴角還帶著笑意的云神,沉默了下,開口道:
“道友,還真是眷顧云族。”
“讓他們在這么長的時間里,休養生息。”
云神笑一聲,理所當然道:
“這不是自然的么?我等即是天地,自然憐愛眾生,無論其美丑,無論其心性如何,而云中一脈,生于云霧之間,和我最是親近,我見他們祖先不斷跋涉,見他們掙扎求生,出生,而后死去。”
“看的時間長了,自然憐愛,愿意照拂他們,也是本該如此。”
“我等不都一樣嗎?”
“看著他們從蠻荒而來,看著他們在大地上結出稻谷,驅趕疫病。”
“看著他們從弱小變得強大,看著他們擺脫了弱小時的悲劇宿命。”
“這么長的時間,我等也都想要繼續看下去,看看他們能夠走到多遠的地方…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想法罷了,還有一些家伙,認為眾生平等,出生之后,歸途就是死亡。”
“也有的認為,需要以殘酷去考驗他們,要讓他們明白,天地自然本來是無情而殘酷,生于天地之間,不要去依靠神靈,要靠著自己才能走得更遠,總有一日需要他們自己去開辟道路…”
“其實,我也頗認可他們的想法。”
趙離聽到類似的話,在這一瞬間他想到的神農,是伏羲,是燧人氏。
在他的傳說當中,即是人也是神的存在。
趙離微微頷首,閉了閉眼,心往下沉。
連云中族都有自己信奉的,也是庇護者他們的神靈。
浩大九洲自然不會沒有,他先前還懷疑,是不是只有離開了九洲的百族才有先天神的庇佑,但是從云神口中,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大地上也同樣有先天神,和人族,妖族共生。
所以天乾還會有據傳說來自于大澤雷神的門派傳承。
而現在,九洲從不曾聽過先天神,而那些擁有權柄的神魔們不斷致力于徹底毀滅九洲的生靈,趙離先前還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多少有些明悟——神靈庇佑百族眾生,眾生憧憬于天地之威能,祈禱祭祀,或許,大道側面因此而會人格化。
在太古之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導致神魔誕生,掠奪權柄。
他們得到力量之后,立刻嘗試滅絕那些神靈們曾經無比珍視,親眼看著變遷成長的生靈。
只要讓不同的個體得到同一位先天神的力量,就相當于將先天神分尸,天道不滅,天道的側面也不會消失,但是權柄無法聚合,先天神也就無法歸來。
就算是歸來,沒有了那些他們親眼看著的生靈,沒有這些生靈的祈禱祭祀,也無法繼續人格化,沒有辦法再取回自己曾經的記憶,只會化作單純而原始的天道側面,淡漠地看著世界。
甚至于,那些竊取權柄的家伙,還自稱呼為神。
是以神之名殺戮百族,讓人族妖族九黎徹底厭棄神靈。
在遠古時候,或許是因為他們發現了,即便是有神魔之禍,即便是篡改過歷史,讓人族覺得是先天神創造出了給他們帶來巨大災禍的神魔,人族卻仍舊尊重曾經在蠻荒時期引領自己前行的神靈。
這就留下了讓先天神復蘇的隱患。
所以他們選擇了更為劇烈的方式,徹底毀滅遠古的歷史,燒毀傳承,徹底抹去先天神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綿延下來的巨大的傷痛和仇恨。
趙離想到了據傳得有大澤雷神傳承的天乾,想到了來自于玄女的天風國,又想到了在西蘆城時候,大概是第一只鳳凰,救了自己和齊天他們,其動手的原因是——天地所生之靈本就不多。
那么她是妖族的庇護者?或者說,是曾經見到過那些妖神的存在?
那么,九黎呢?
九黎可有類似的傳承?
趙離腦海中的記憶涌動著,讓自己從一開始到現在的經歷碰撞,組合,最后一點點還原出了所知的歷史原貌,只是大概的順序,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仍舊是大團大團的迷霧,一切未知,但是已經足夠讓趙離眼前的迷霧散開許多,足以給他清晰的脈絡。
太古之年,人神共處于天地。
上古之年,神魔竊取權柄,誅殺百族,第一次大戰爆發,神魔大敗被封。
遠古之年,第二次大戰爆發。
人族慘勝,傳承斷絕,百族遁世,遠離神魔戰場。
近古則繁衍生息。
趙離徐徐呼出一口氣,終于勉強明白了局勢。
自己一開始是在第一層,是一無所知,之后得知神魔,知道一次次的戰斗。
好歹爬到了第二層,仍處于騙局當中。
至少自己現在到了第三層。
不過,一開始落下來,就是這么個時代。
簡直地獄級別開局了啊。
云神則是遠遠看著天地,笑道:“自太古而來,水火不相容,風雷則是頗為親近,天地相對,日月懸空,生死則本就是一體雙面,唯我云霧,聚散隨心,不去管他們。”
“便帶云族前來此處,呵,云族從云中誕生,還是呆在云中就好。”
趙離微微頷首,此刻大概明白這位為何一直安好的緣故——云族至少十幾萬年前就來到了這里,在天上生存的時間只會更長,和九洲的聯系也在慢慢變得疏離。
云神…
看天際云卷云舒,聚散隨心,說的好聽就是自在隨意,不好聽就是咸魚。
好家伙,怎么會有這么咸的先天神?
原來咸魚宅家還真能避開大劫?!
這是個什么道理?
趙離徐徐呼出一口氣,看著云神,面容古怪復雜,緩緩道:
“道友,得天命所鐘啊…”
云神微怔,旋即笑道:
“確實如此。”
云神并沒有和趙離交談太長的時間,即便是趙離,也能夠感覺得到,這位先天神的虛弱,就像他雖然沒有卷入到大劫當中,但是本身也在逐漸變得衰弱,趙離若有所思,又想到自己所知也已經足夠多,讓自己思緒混亂,便起身告辭,云神讓云氣散開,在趙離前面浮現出一條道路。
趙離微微頷首,起身離開,正在這個時候八九玄功帶來的天機感應,讓他眉心突然鼓脹,讓他頭顱暈眩了下,心潮血涌,趙離下意識轉頭,看著那微笑目送自己離開的云神,瞳孔微微收縮。
或許是因為他終于得以一窺太古之年的事情,也或許他終于踏入了糾纏的命數當中,他所能看到的天機命格更多,借助了白色畫卷的極高位格,以及那冥冥當中一絲天命,八九玄功的特殊性,趙離看到天地一片血色,看到了眼前青年隕落,化作無數云氣屏障,保護云族的畫面。
無數鮮血鋪滿天地,白色的云海像是被血染遍,滴落大地。
再一恍惚,那殘酷的畫面消失不見。
眼前云神略有詫異,嗓音清冷,道:
“道友?”
趙離下意識張了張嘴,想要將自己看到的畫面說出,但是卻無法開口,他的心中突然有種明悟感,自己過早參與到了太高位格的事情,此為天命,一旦說出,便是虛假,災劫也無法躲避。
不可說,不可想,一說便是錯。
趙離看著與世無爭的云神,思緒微頓,沉吟了下,抬手,面色平淡,強行抽調白色云氣當中的云氣,融合天地的氣運,以封神符箓之法,右手一捏,化作了一面古樸令牌,然后手掌輕輕托舉,讓令牌浮現在云神面前。
云神微微詫異,道:“這是?”
趙離拂袖,嗓音平靜,道:“不過是今日一番云茶的謝禮罷了。”
“道友不妨收下,有朝一日,或許有用。”
那算是他白色空間的一個道標,他對于這與世無爭的云神頗有好感,有朝一日,真的發生他所見到的那一幕畫面,而他有余力,捏碎令牌,或許還有一絲轉機。
云神還要開口,看到趙離神色,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微微一笑,不再拒絕,將這令牌拿在手中,翻轉過來,看到背面筆觸凌厲的文字,笑道:“這三字,便是云中君嗎?”
趙離嗓音平靜,道:
“君為萬物主,道友當得起云中君之名。”
云神笑了笑,道一聲謝,將令牌懸在腰間,他本有些虛弱,此刻卻起身,和趙離并肩,將他送出云臺,這一幕落入云移眼中,這位須發皆白的大長老面色變得越發恭敬,雙手拱起,深深地拜下。
趙離踏出云臺,恢復了徐福的模樣,沖著云神微微頷首,道:
“他日有緣,我等再會。”
云神微笑,道:“道友慢走。”
趙離離開,云移也退開,云神握著令牌,似有所悟,沉吟許久,稍作掐算,只覺得天機混亂,怎么也看不清楚,索性灑然一笑,不再拘泥于此,心性一如既往,想了想,抬手拂袖,在云族祭祀他的十丈高碑上,正面為文字,背后多出一行凌厲瀟灑的云紋。
組成三個大字,云中君。
這碑文喚做是古來講道碑,這一番,豈不是換了個名字?
云神覺得有趣,嘴角微微浮現一絲微笑,輕聲自語。
“《古傳云中君講道碑》”
“這個名字不錯。”
轉身踏上云臺,云氣遮蔽,等到云氣消散的時候,已經不見了他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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