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面容暴露在陽光下面。
不再有猙獰的鬼面,那一張臉一下就變得溫和而安靜,或許因為鬼面不透氣的緣故,鬢角的黑發有些沾濕了,粘在了一起,面容柔軟,讓人不自覺心生親近,但是那位肥胖的大監卻仿佛在瞬間遭受到了無比巨大的恐懼。
眾人見到他呆滯一瞬之后,面色煞白,噔噔噔地連續后退。
一氣退出了一丈的距離。
然后這位被周澤放在同等地位,出身王都的大監整理了衣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
他雙手匍匐,額頭重重磕在高臺之上,聲音在營寨中回蕩著。
“奴余高,見過殿下!”
蘇玉文臉頰的肌肉抖了抖。
以他的身份,本不至于自稱為奴。
在余高對面方向的眾人幾乎觸電般猛地朝著兩側退避開來,完全不敢承受這位老人的一禮,即便這一禮根本不是沖著他們的。
周澤臉上的微笑凝固了。
他看著那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呼出口氣,緩緩伏身,長施一禮,神色語氣都很恭敬,道:
“臣周澤,見過殿下…”
在場中地位最高的兩人一者匍伏在地,大拜之禮,另外一個也行了大禮,熾焰衛中,再無人還能夠安坐,稀稀疏疏的人都拜下,偌大的一座熾焰衛營寨,只剩下姬辛一個人站著。
他環視周圍,有些恍惚。
他想到小時候,自己的父親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肩膀上,帶著他去山上踏青,看著風吹過長及膝蓋的草,草翻滾著,像是浪潮一樣,父親坐在草叢中拍打著膝蓋,唱著天乾國的小調,聲音滄桑,周圍的臣子和貴人們不敢靠近王,只敢在遠遠的地方候著。
當時他回頭去看,自己父親的背后,那些叱詫風云的人都像是這樣恭恭敬敬地跪著。
姬辛眼神只是恍惚了一下。
他道:“眾位平身。。”
伸出手,將肥大的老人攙扶起來。
“卿且起身,不必多禮。”
余高站起身來,背后的里衣已經被汗水打濕,在姬辛打開面具的時候,他的心跳都險些停止跳動,若是這句話傳到了王都,傳到帝都,哪怕姬辛只是不受寵愛的王子,他也只有身死這一個下場。
帝國的威嚴如同降臨天下的鐵幕,不可撼動。
整座營寨中,割鹿城的各大世家士族心中念頭如同海浪一樣翻涌著。
不只是他們,還包括千里方圓的各大門派,包括熾焰衛的軍士,都難以保持鎮定,所有曾知道姬辛的傳聞,所有曾看到方才幾乎以一己之力壓制五百人場景的人,此刻心中都無法安靜下來——
那個素來靜慧的十二殿下?!
那個據說毫無習武天賦的姬辛?
以一己之力,一人生生擊潰了一百余人無傷的恐怖武者?
這也是趙離之所以要求姬辛帶上面具的原因,這樣兩個在眾人的心中極為鮮明而深刻的印象,突然就在他們的眼前硬生生合二為一,巨大的沖擊之下,幾乎沒有人還能夠維持住鎮定。
腦海中的心潮起伏,根本無法控制。
林若尹噔噔瞪后退兩步,:
“姬辛就是…那個鬼面武者?”
他想到了往日里對于姬辛或明或暗的嘲弄,面色突然間煞白,又想到,姬辛既然有著這樣的實力,之前卻一直都沒有發作,便是為了等待今日吧,可是不曾發作,并不代表著不曾記入心中。
史書上是有這樣的事情的。
蟄伏十年,一朝按劍而起,縱橫天下,這樣的人,就算是時運不濟,也能夠呼嘯一時,更何況姬辛正是皇室之子。
類似的念頭在很多人的心中涌動著。
史書上的記載成為了最好的注腳,一個強大地橫掃同輩的武者,一個溫和儒雅的皇子,兩個身份互補了姬辛在這些人心中的形象,一個被迫離開了王城,年少天才,卻不得不收斂鋒芒的形象已然如此鮮明。
唯獨那些和姬辛已算是敵對的人,心中還在掙扎著。
不可能如此!
他定然是舞弊了。這樣的念頭浮現出來,立刻成為了他們手中最后的一根稻草,被死死地抓住——
不錯!
為了今日能夠得到好的成績,故意舞弊!
姬辛看向了恭敬伏身,讓身子永遠低于自己肩膀高度的余高一眼,道:
“卿在王城,為何會突然來到這里?”
余高從懷中取出了王命手信,雙手奉上道:“是奉王上之命前來,以內監司的名義,見證殿下的勇武,擇日將殿下迎入王城當中。”
父親…
姬辛的心微微地加速跳動了一下。
余高恭恭敬敬道:“原本按照內監司的規矩,殿下需要證明自身的武勇氣魄,不過,殿下方才的神勇,奴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這便讓人記下,省去殿下一些麻煩。”
旁邊周澤突然笑道:“余大監這句話倒是有些錯了。”
“春獵神勇自然,但是以殿下之力,完成考核,提交給內監司的卷宗之上,豈不更是錦上添花,光彩奪目?只是春獵的話,未免可惜了。”
“說起來我熾焰衛雖然不算是強軍,但是好在武具齊備,大鼎也有,不如就在此地考核如何?”
余高勃然色變,上前一步,道:
“妄言!!!”
“殿下乃是千金之軀,如何能在此地,如同戲子一樣給人旁觀?!”
周澤瞇了瞇眼,道:“今日乃是春獵之時。”
“天子率眾巡狩,莫非也是給人旁觀的戲子不成?”
“何況在座的除去了我割鹿城的大族,便是為國出生入死的熾焰衛軍士,也是,想來殿下也看不上眾人,不愿展現勇武之姿了,那么這樣如何,我即可下令,暫且將眾人驅逐出去?”
余高心中震怒。
旁邊蘇玉文反倒是看得最為清楚的。
在知道自己想要招攬的是姬辛之后,周澤幾乎是瞬間決定了打壓的目的,完全沒有與其緩合關系的打算,大殿下和三殿下之間的競爭激烈,大殿下姬君昊會將自己戰時繳獲的明馬專程送來給姬辛,而周澤是三殿下的母族。
姬辛越發出眾,周澤對于他的打壓之心就越重。
此刻已遠不止先前,不只是打算將姬辛握在手中當作籌碼的程度。
正當此時,蘇玉文聽到姬辛開口,道:
“余卿,停下吧。”
“周城主說的沒有錯,就在此地考驗,也沒有關系。”
“可是殿下…”
周澤大笑道:“好!不愧是姬氏的子嗣啊!”
“來人,準備演武場!”
“是!”
消息傳下令去,熾焰衛的軍士們將原本觀戰的人都驅散了,在中央留出一個寬闊的場地,眾人也都知道了,今日是十二殿下姬辛演武的時刻,心中略有好奇,略有期待,也有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瞪大了眼睛。
是否舞弊,這個時候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楚。
演武場的中央被放上了一座巨大的青銅鼎,這是極為特殊的材料,堅硬而沉重,難以撼動,難以出聲,是考驗武功力道最常用到的手段,一側放著軍中的制式兵器。
考核的方式是通過讓青銅鼎發出聲音,來推斷武者的氣力雄渾程度。
可以使用兵器,也可以空著手。
可以多次嘗試,取最為洪亮的一聲。
他們看到姬辛走到了一側。
蘇玉文作為判定者,站在了演武場的另外一側,他看向姬辛的眼神有些復雜,作為軍人,他欣賞姬辛展現出來的一切的素質,但是作為政客,作為割鹿城熾焰衛的統帥,他又痛恨那些特質。
不過,一切都結束了。
他想著,姬辛現在在割鹿城年輕一輩的心中留下了很大的陰影。
但是他和周澤卻都能夠看得出來,這不過是因為對方堪稱難以捉摸的經驗導致的,真正的實力上,差距并不如何巨大,所以,今日在這里演武,借此機會光明正大,為年輕一輩心中破除那種無可匹敵的陰影。
才是周澤的目的。
之前所說的不過是激將之法。
殿下,還是太嫩了啊…
蘇玉文心中嘆息著。
不過,一個時辰,一百三十七,不,一百三十八人,還有天行。
真是漂亮的數據。
他突然注意到旁邊煉氣士低下頭快速反動著什么,額頭滿是冷汗,蘇玉文認得這個煉氣士,在割鹿城中頗有些名聲,這一次春獵的陣法是由后者來控制,最后也由他來整理。
只不過往日見這個老人都是冷靜,罕見如此慌亂的模樣。
蘇玉文主動詢問道:“怎么了?如此慌亂…難道有人負傷?”
老邁的煉氣士茫然抬起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深深地呼出口氣來,搖了搖頭,看著蘇玉文身后的方向,蘇玉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演武場上,正在挑選兵器的姬辛。
“是令人恐懼的成績啊…”
老人嘆息。
蘇玉文有些無謂,心中失笑,果然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區區如此就能將他嚇住,面上卻贊同道:
“確實是極為杰出,比得上軍中最為精銳的斥候。”
老人轉投看著蘇玉文,視線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了一下,道:
“將軍知道,殿下擊敗了多少對手嗎?”
“一百三十八人。”蘇玉文回答。
最后一人,正是他的侄兒蘇天行。
老邁煉氣士笑了笑,道:
“那么將軍知道,這一次割鹿城參與春獵的世家子弟有多少人嗎?”
“這個確實不知…”
蘇玉文的聲音微頓,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瞳孔驟然收縮。
老人沉聲道:“不錯,正是一百三十八人!”
“將軍的侄兒蘇天行,正是最后一人。”
“也就是,殿下真正做到的,并不是一個時辰之內,擊殺一百三十八人,而是在一個時辰中,于散落于遼闊山脈中的五百一十七人中,找到了全部的世家子弟,并將他們一一擊敗。”
“這一過程,無人察覺。”
“包括你我!”
蘇玉文頭皮發麻,就在這個時候,他和那位老人,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低吟的聲音,他猛地轉過頭去,看到姬辛抓起了軍中的制式長弓,弓弦的嗡鳴聲中,箭矢射出,撞擊在了青銅鼎上,發出了當的一聲輕響。
蘇玉文緊繃的神經下意識放松,心中本能做出了判斷。
這個聲音,不算是差,但是也算不上優秀了。
人群中,有些人松了口氣,雙眼亮起來——
果然,他在春獵的時候是舞弊了的。
周澤露出微笑。
但是這個時候,他們再度聽到了當的聲音,青銅鼎震顫了一下,這一次發出的聲音比起之前大了一些,其余人只是當姬辛不肯放棄,蘇玉文卻突然想到了姬辛‘擊殺’蘇天行時的一幕,神色驟變。
他是想…
下一刻,第三枚箭矢射出來,青銅鼎的聲音更大了,人群中騷動了一下,但是那些騷亂沒有能夠影響到姬辛,他穩定地張弓射箭,其他人看到箭矢一根根地射出。看到姬辛的手在弓弦上幾乎舞動成了殘影的樣子,箭矢破空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銳利!
所有的箭矢都射中了同一個位置。
青銅鼎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洪亮!
幾乎硬生生壓制住了騷亂討論的聲音。
不,現在營寨中,已然是死寂一片。
只剩下了青銅鼎不曾斷絕,越來越大的聲響。
姬辛的雙目明亮,經過了一個時辰的消耗,他此刻的狀態很差,拉弓的手指甚至于還在微微顫抖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支撐多久,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定是對是錯,不知道是否能夠完成自己的目的。
但是,胸膛中灼熱的火焰支撐著他。
他想要贏下來。
贏下來,給仙長看,給桐姨看…
也給父親,給娘看。
在如同暴風般的箭矢之下,青銅鼎的聲音漸漸開始有些變形,變得有些不詳,卻越發地宏大,將那絲絲的異響壓下,沒有人能夠察覺。
姬辛拉開了弓。
力量從腳下生出,腳腕,腿部,繼而是如同大槍長龍的脊背,是他的雙臂,是他的手腕,這是八極的發力方法。
若是此刻全力出手,其名正是猛虎硬爬山。
此刻這調動了姬辛全部的,甚至于超越極限的力量加持在了戰弓上。
這把軍中戰弓幾乎發出了細微的破碎聲音。
他看著前面的青銅鼎,鼎身震顫發出的聲音還殘存著沒有散去。
他胸膛的血液在燃燒著,有的時候他幾乎覺得,那來自于心臟的熱血幾乎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時而會在他的耳邊低語著,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想到桐姨,想到那已經記憶模糊的,來自于母親的歌謠。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他心中呢喃著,他覺得眼中有火焰在舞動著,天地都旋轉著暗淡下來,離他遠去,他想到了八百年前,踏平天下的先祖,他覺得當時追隨在他們背后的鳳凰,仍舊還存在著。
現在它又一次地蘇醒了,在他的心臟和血脈中燃燒著。
那是掠過天下滾滾戰場,無數的白骨尸骸,永不墜落的不死之鳥。
“我們,要贏啊!”
最后的一箭爆射而出。
難以形容那樣的速度,仿佛光一樣,再度射中了相同的一個位置,在今日之前就已經承擔了許多攻擊的青銅鼎剎時間崩潰,在刺耳的聲音中,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崩解,發出刺耳的聲響。
嘩啦的聲音響動著,箭矢趨勢不減,射穿了桅桿。
戰旗如同云一樣落下來。
姬辛就站在云的中央。
他手中的戰弓已經被硬生生拉扯地崩碎,墜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他手指磨破了,鮮血淋漓,呼吸喘息著,雙目明亮,如同燃燒著的烈焰。
一片的死寂,就連記載的內監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余高徐徐呼出了一口氣,忍不住呢喃:
“這是…何等的勇武!”
他的視線橫掃周圍,看到了那些為之震撼的人,突然踏前一步,高聲道:
“諸位,我且詢問。”
他的聲音響徹這里,引來了一道道的視線。
“諸位觀戰,可知今日在場眾人之中,誰才是最為英勇之人?!”
為青銅鼎崩碎而震撼,而失神的王國熾焰衛們恭敬地沖著天乾的殿下行禮,高聲回答——
“今日春獵,殿下為最英勇之人!”
“今日在場眾人之中,誰才是真正的英杰!”
這一次的回答已然是山呼海嘯。
“眾人之中,殿下為真正的英杰!”
山呼海嘯的聲音中,姬辛握緊了染血的手掌。
我,算是贏了吧…
少年瞇著眼睛,在心中滿足地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