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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深險

  江東大軍立足稍定,少部分人領著沿途征集的民伕挖壕設寨,其他竟不耽擱,即日攻城。

  一萬出頭的江東精銳,兵分三路。東側駱統、西側朱然輔攻,而以南門為主攻方向。

  徐盛、蔣欽、潘璋等江東重將皆領兵輪番攻上,再有威遠將軍孫鄰、揚威將軍孫奐率領五校精兵壓陣。

  襄平城雖是遼東郡治所,畢竟與中原的大城不能相比,周邊墻不甚高,池不甚深。江東將士憑著簡陋的云梯和土袋突破防御工事,使戰局立即進入到激烈狀態。

  負責南門守備的城門校尉韓起,只小半個時辰就抵敵不住,連連向公孫淵求援。公孫淵立即遣出部下精銳,也就是在遼口得到了江東武備支持的那批家族部曲。

  這一支兵力壓上城頭,有的掃蕩城墻沿線,有的往下面張弓搭箭亂射,頓時把江東軍的攻勢壓倒。

  江東軍畢竟是長途奔襲而來,戰到這時,體力稍稍不支,前方各隊陸續都現疲態。然而此番孫權親臨戰場,是真的發了狠勁。他當場斬殺兩名擅自后退的校尉,勒令全軍繼續進攻,進而親提本部向前,一直逼到距離襄平城頭不足三百步處!

  這一來,徐盛潘璋等將無不奮然,叱喝連連,揮軍猛攻不已。

  城池周邊殺聲震天,箭如飛蝗。

  有一支有力的勁箭從城頭方向斜斜飛來,落在孫權的面前。

  孫權拿起箭矢看看,親自張弓搭箭,將之猛射了回去。他年輕時曾在江東以射虎為樂,單以個人的武藝來說,著實不凡,隨身帶的梗是特制的精良長弓。于是箭矢颼地劃過長空,貫入城內,也不知射中了什么。

  他的動作很快,但箭矢的形制仍然落入公孫恭的眼中。

  公孫恭的臉肌微微抽搐。

  這箭矢,正是江東軍的標準制式。此時環繞周邊的江東弓箭手們,人人背上都背了一整袋這樣的箭矢。

  江東為了促使公孫淵發起叛亂,真正下了血本,所提供的物資實實在在地價值一億錢,以物資數量而論,足以裝備五千人的軍隊,并成為兩萬人的骨干,支撐一場上規模的大戰。為了及時送達遼東,江東方面甚至等不到江陵輸送的物資抵達,直接從自家武庫中調取。

  公孫淵的直屬部曲數量只有兩千,于是這些部曲們皆持超量的武備,幾乎人人披甲,近程遠程兵器齊備。

  他們與江東軍在城頭激烈鏖戰,雙方的武器甲胄形制全然一般,時不時就會出現敵我不分的情形。而兩方所打的旗幟,又全都是“公孫”字樣。敵我雙方彼此拉鋸,攪出殘肢斷臂紛紛墜落,此情形落在公孫恭的眼里,頓令他想到過去數日公孫氏的慘烈內訌,簡直令他墮淚。

  公孫恭本來就體弱膽虛,乃至遼東人有譏諷他是閹人的,這時候他蜷縮身體,微微發抖。

  孫權瞥了他一眼。

  亂世延續到了此時,看起來仿佛兩分之勢尚能維持,可有心人皆知快要見到結局。

  在這時候,庸碌者只能隨波逐流,不能也不敢把握自己的命運。而真正的英雄,依然咬緊牙關、奮起拼搏,去抓住最后一點決定命運的機會!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冒再大的風險,也是值得的!

  過去數年間,不是沒有人勸說孫權,或者依曹,或者依劉,以如今局勢,曹劉皆不會苛待遠人,再怎么也不失國賓之禮。

  可是,赤壁戰后的風華正茂、雄心萬丈尚在眼前;當年周郎和魯子敬期許的帝王之業,我還沒有忘記!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哪怕此前失敗了那么多次,我孫仲謀也不會放棄拼搏!

  “公達!季明!”孫權沉聲喝令。

  江東孫氏的親族重將孫鄰、孫奐鐵甲鏗鏘出列:“末將在!”

  “你二人領本部,接替前隊,繼續猛攻!”

  “遵命!”

  孫權轉顧身邊扈從:“打起我的將軍大纛!通報全軍,孫權正在觀陣,正在為勇猛將士喝彩!正在為江東的豪杰計功!”

  “是!”

  雖然赤壁之后多年戰陣不利,可孫權能在一次次失敗中強行凝聚人心,使江東政權據區區四郡而軍心不搖,真有超群之能。過去的數年內,孫權折節待士,厚施恩情予士卒,豈止解衣推食的手段?臣下皆感恩懷德,將士咸欲效死,又豈止于坐守江東?

  這時候他號令全軍,頓時諸軍無不鼓勇。士卒們的喊殺聲一時間壓住了隆隆鼓聲,哪怕城頭戰死者的尸體紛紛落下,鮮血染紅了夯土城墻,而后繼者爭先恐后登城,要在孫將軍眼中立功!

  一日鏖戰,入夜方歇。

  公孫淵轉回府邸,面如土色。

  此等慘烈的廝殺,誰能承受?江東人的攻勢宛如怒濤拍岸,如何抵擋?江東之兵,竟然兇猛到了這種程度…難道這等威勢的大軍,都不足以在中原爭霸中占到上風?

  今日己方仗著兩千扈從稍稍穩住局勢,可兩千精銳扈從在守戰中的折損卻很慘重。待到明日再戰,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更麻煩的是,公孫恭就在城外,城中守軍看得再清楚不過,此時人心惶惶,都在說公孫淵是叛逆了!

  正在沒奈何處,心腹部下卑衍又匆匆而來,奉上一物:“將軍,你看!”

  公孫淵走近幾步,只見卑衍手中的乃是疊在一起的幾份箭書。

  “是江東人射進城內的!”卑衍道。

  今日兩軍殺得昏天黑地,公孫淵倒真沒注意江東人還來了這一手。

  他吃驚地拿過箭書來看。

  箭書中的言語,其實便和今日戰前喊的那些類似,無非只誅首惡,降者免死,凡獻城者、擒公孫淵以獻階下者,有功厚賞云云。幾份箭書,有的寫給將軍王建,有的寫給城門校尉韓起,又有給參軍郭昕、司馬畢盛等人的。

  這幾人,都是此前公孫淵以巨資拉攏、收買,倚靠來奪取政權的同謀。今日守城,這幾人也都各自領兵登城,在幾面城墻與吳人交戰,似乎都是忠誠于公孫淵的。

  可是…萬一…

  這些人既然能出賣舊主,焉知不能繼續出賣新主?

  公孫恭固然是個治國無方的廢人,可較之于那江東孫權的深險城府、霹靂手段,我公孫淵,又算得什么?

  強烈的自信一旦遭到摧毀,立刻就會化成強烈的自卑。公孫淵心慌意亂,想著想著,只覺得心臟亂跳,頭暈目眩。

  “如之奈何?怎么應付?”他一迭連聲問道。

  卑衍、楊祚對視一眼,各自思忖。過了片刻,楊祚道:“將軍,我有一個提議。”

  “快快說來。”

  “且以商議軍情為由,召王建、韓起、郭昕、畢盛四人入府,且將他們羈押起來,再勒令他們寫下手令,我們分遣忠心部曲,憑手令指揮他們的部眾,可保無虞!”

  “好,就這么辦!”

  換了有經驗、有軍政之才的人在此,絕不會出如此荒唐的主意。可公孫淵身邊可信的,終究只是些劍客、打手之流;而公孫淵本人也終究沒有經過真正的歷練,此時他已經六神無主,立即同意。

  卑衍、楊祚兩人立即去辦。

  兩人去了不到小半個時辰,襄平城內再度大亂。情形與數日前公孫淵叛亂時一般無二。

  到處喊殺聲響,到處煙火升騰,也不知那座城門先被打開,江東大軍如潮涌而入。

  公孫淵不敢置信:“這些殺才,真的又另投新主了?”

  楊祚屁滾尿流折返,身上帶血,滿臉塵煙:“將軍,王建、韓起那兩個,早就與江東勾連了!此時東門、南門、西門齊開,將士們頂不住了!我們快快突圍!”

  夜中廝殺之聲如此清晰,公孫淵早就聽見了。他提著刀走到階下,聲浪愈發猛烈。他聽到了愈來愈近的慘叫聲,聽到了鐵蹄踏在街道的隆隆回響。不久之前,他本人就是乘著巨大的聲浪直入城中的。

  但此時,他卻成了困在遼東侯府邸里,全無主意的那一個。

  楊祚奔到公孫淵身邊,伸手去拽他的臂膀:“將軍,我們快走!”

  刀光一閃,公孫淵手起一刀,劈在楊祚的面門。

  楊祚慘叫倒地。

  “都是廢物,一群廢物!”公孫淵嘟囔著,往楊祚身上補了幾刀。鮮血潑灑在公孫淵的臉上,強烈的腥氣刺擊得他鼻腔劇痛,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于是把刀刃對準了自家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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