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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弒君(下)

  劉備的思緒完全亂了。

  他簡直想要大叫,又想拔出長劍砍一些什么來發泄。

  皇帝失蹤了!失蹤在戰場上!而且,很有可能被亂兵所弒!這不是小事!

  皇帝是天子,代天而撫萬民,法天而行德政,代表了天命!自秦始皇帝以來四百余年,天下歷經數十位皇帝,除了那個新朝皇帝王莽以外,絕無一人失蹤于戰場,絕無一人死于亂兵之手,絕無一人尸骨無存!

  哪怕近代以來天下喪亂、王綱解紐,可皇帝始終都是皇帝!哪怕喪心病狂如董卓,都是在廢黜先帝為弘農王以后,才敢鴆殺。即便如此,董卓也成了禍崇山岳、毒流四海的逆賊,其豺狼之性,哪怕千萬年后都要受盡唾罵!

  哪怕是公認的逆賊如曹操,你看他凌轢漢室、戮殺主后、鴆害皇子,可敢碰皇帝一根手指?皇帝始終都是皇帝!哪怕曹操圖謀篡位,在面上也得尊重皇帝,因為不尊重漢家的皇帝,就等于剝奪了皇帝的神權外衣,使天下人都不會尊重新起的魏朝皇帝!

  可現在…

  劉備只覺得天忽然間冷得厲害,干燥空氣中稀有的水汽都要化成兵碴子,悉悉索索地滲透進自己的體內,讓人的血肉都變得僵硬,透不過氣來。

  “那可是皇帝!”劉備惡狠狠地道:“曹操這廝,竟把皇帝帶到戰場上!分明是他置皇帝于險境,這才生出這事端!這廝真是惡毒,真是窮兇極惡…我才不會去吊唁他!”

  他想要罵幾句,可隨即又頹然。

  曹操已經死了!

  他已經死了,再多的惡意,再多的抨擊,又與他何損?

  可怕的是,曹操在死前大張旗鼓安排禪讓的舉措,恰恰證明了他絕不可能弒君。他拿著皇帝在手里,是有用的!

  劉備抬起眼,瞥了一眼法正,慢吞吞地問道:“孝直何以認為,皇帝可能為人所弒?你又是怎么判斷出,這與我軍有關?”

  法正咽了口唾沫,應道:“我素來聽聞,曹操諸子不和,各擁實力,時常爭權奪利。這其中,驍騎將軍曹彰的官職雖不甚高,卻實際掌握宛、雒乃至許都、鄴城的駐軍,是諸子之中軍權最盛者。若皇帝在曹彰手中,他憑此便足以與許都朝廷展開政治上的合作,必定如獲至寶。所以,他若控制著皇帝,絕沒有隱瞞的道理。”

  “唔…孝直,你繼續。”

  “至于我們…”法正沉吟片刻:“大王,我們高舉的,是反曹興漢的旗幟,若皇帝在戰陣上逃歸我方,那不僅是對我方大義的認可,更是對曹氏逆賊身份的最終確認。當年曹操以閹豎之后,尚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今大王身為漢家宗室,一旦迎奉天子,無數難題就此迎刃而解。這個道理,關將軍和雷將軍兩位,不會不明白。”

  “也就是說,孝直以為,皇帝并非被人控制、藏匿。”

  “是。”

  “那么…”劉備隔了好一會兒,才澀聲道:“那就是…多半是在戰場上遭了不測。”

  “很有可能。”

  法正起身,從軍帳邊上的文件架上取出一摞書卷,將之放在案幾上展開:“大王,請看。按照我方軍報所說,曹操領著他的五校之兵沿淯水南下,旋即遭到我軍痛擊,當日便潰敗奔逃,即便如此,還遭我軍斬俘十萬以上。曹彰所部一口氣退到新野,都沒能集合起一兩萬人。當時的情形,何其慘烈,何其狼狽?大王,我以為,此等狼狽情狀之下,那些曹氏的亂兵們恐怕沒有襲擊皇帝的心思,也不可能有這個余裕。”

  劉備沉默了會兒。

  他等著法正繼續說,但法正眼觀鼻、鼻觀口,偏偏就不再說了。

  法正的意思很明白,只不過,就算以法正的膽量,也不敢再仔細分析下去。戰場上只有曹劉兩方,如果不是曹軍敗兵干的,會是誰?

  法正的推論并不復雜,道理也很簡單明白。劉備一聽就明白,這天下間有得是聰明人,他們也很快就會明白。聰明人一旦明白了,就會讓全天下的人明白。

  偏偏這樣的事,沒法解釋。

  劉備深深吸了口氣,眼前浮現出曹軍四散奔逃,而己方數萬大軍如狼似虎,在廣闊的戰場上肆意沖殺,毫無顧忌地展開屠戮,潑灑出的血污遮蔽平野的景象。

  他自己就是最有經驗的老卒,深知再怎么嚴格管理的軍隊,到了戰場上就會變成猛獸。只有他們變成猛獸,才能用最暴戾的殺戮來施放心中的野性,才能用最兇殘的殺氣來震懾對手,把對手的斗志一點點地碾成粉碎。

  在這個過程中,殺戮是根本不可避免的,也幾乎沒法管控。如果皇帝在這時候也陷入逃亡的人潮中,與追擊的將士撞上,而他又沒能說服殺紅了眼的士卒的話…

  劉備覺得下一口氣怎也提不上來,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塊塊的大石頭砸了進去,砸穿了胸膛,砸進了肺。他掙扎著想要呼吸,卻根本對抗不了憋悶的痛苦。

  劉備上一次見到皇帝,是二十一年前的事。當時皇帝并不如后來外界傳言的那樣,對他多么親切。那只是一個習慣了在朝堂上扮演皇帝的傀儡,一板一眼地做事,一板一眼地說著曹操希望他說的話。

  直到后來,皇帝遣董承出面與劉備往來。再后來幾次面君,劉備才漸漸感覺到皇帝是個活生生的,有想法、有企圖的人。

  他經歷過許多磨難,熬過了許多艱難時刻,所以非常懂得如何與人相處。只寥寥數語,就能讓人獲得一種舒適的安心感。劉備由此確認,皇帝至少不會是一個昏君。

  所以他之后南征北戰,四處奔走,還曾經試圖從汝南起兵襲擊許都,以解救皇帝。到后來,他去了荊州以后,有了更多的想法,才不再始終把那位傀儡皇帝當做自己的重要目標。

  但那是另一回事了。在明面上,皇帝始終是漢中王的主君,是漢中王政權尊奉的皇帝,是漢室的代表,是劉備打著討賊興漢的旗號,必須去扶持的天子!

  如果漢中王的士卒弒殺了天子,那代表什么?那是整個政權都難以面對的驚濤駭浪,是足以動搖天下人心,動搖曹劉兩家之間正義與非正義立場的大新聞!

  “大王?”法正低聲道。

  劉備沒有理會。

  過了很久,法正又輕聲問:“大王?”

  “嗯?孝直,你說。”

  法正卻欲言又止。

  劉備皺起眉頭:“孝直,你吞吞吐吐什么?這帳子里只有你我兩人,有什么話,不能講?”

  法正把聲音壓得更低:“荊襄戰事已經結束了快一個月。打掃戰場、收攏兵卒、安撫降卒也用不了十天。宛城那邊為了皇帝失蹤焦頭爛額,荊襄戰場上,真的就沒有一丁點的跡象可尋?有沒有可能…荊襄那邊知道了一點什么,但沒有,或者不敢對我們說?”

  劉備橫了法正一眼,搖了搖頭。

  法正俯首。

  劉備雙手按著案幾,不動,也不說話。

  過了會兒,法正再度進言:“大王,茲事體大!總得先有個結果,才能談怎么應付!”

  劉備用力一拍案幾,發出轟然一聲大響,引得帳外侍從們腳步聲起,有人在帳門逡巡,卻不敢隨意發問打擾。

  法正噤口不言。

  劉備將案幾上的文書收了起來:“孝直,你是護軍將軍,且以你的名義,給江陵大司馬府行文,請關羽、雷遠兩位長史出面,清查荊襄戰事的戰果,造冊發來,以便日后封賞。告訴他們,簿冊記錄務必要仔細、精確,要說清楚戰事的具體經過,說清楚斬殺了哪些曹營的將校,俘虜了哪些重要人物,繳獲了什么可堪一提的物資。”

  “是。”

  “另外,請孔明速來關中。”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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