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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追擊

  襄陽城。

  距離那場聲勢駭人的大水,已經過去七天了。

  關羽最后可用的一批水軍戰船,此時都在萬山上游,與房陵一帶洶涌而出的曹軍對戰。說是要阻止曹軍直接支援襄陽,其實水軍并不能徹底做到。畢竟荊州軍的船只在此前的大水中損壞甚多,而漢水水面到了萬山以后,又實在寬闊了點。

  身在萬山以西的曹真,日里不惜代價地派出無數舟筏,像是無序的蜂群那樣順著漢水直撲向東,荊州軍的軍船再怎么密集地往來掃蕩,總有疏漏。

  昨日下午,因為漢水的水位急速下降,荊州軍的兩艘艨艟大船不慎在連綿沙洲邊緣擱淺,結果遭到數十艘曹軍小船圍攻。船上的荊州水軍狼狽跳船逃生。

  這一來,本來就薄弱的防線出現了巨大漏洞,從下午到夜間,不斷有曹軍乘坐舟船直抵襄陽城下,被接入城里。他們的數量還不少,足足有千余人。

  襄陽城中守軍,遂得到了曹軍各部正在竭力反擊的消息,城中將士眼看有了熬過絕境的希望,無不歡騰。其呼號之聲,甚至隔著漢水的樊城也能聽到。樊城曹軍于是高舉諸多軍旗,與襄陽呼應鼓氣。

  此時在襄陽城外,荊州軍對城池的攻勢也不順利。

  洪水來得猛,去得也很快。

  關羽下令攻城的第二天,襄陽城東南西三個方向的水泊便已消退,露出地面上齊腰深的泥濘,荊州軍的船只、木筏沒法直接靠近城池。

  原先依托大船,直接迫近襄陽城頭,運送兵力登城搏戰的方式,只進行了半天就沒法再持續下去。

  在此局面下,襄陽城的堅固守備展露無遺,荊州軍各部很難再能對城上守軍造成實際威脅。他們連續發動了多次進攻,卻愈來愈顯得雷聲大而雨點小,仿佛隔靴搔癢。

  反倒是城中曹軍開始發起反攻。

  自從他們得知外界曹軍開始大舉反攻之后,樂進和滿寵的膽子就一下子大了起來。他們好幾次開啟城門,派遣精銳的小部將士出擊,騷擾外界的荊州軍,阻撓他們的進攻調度。

  襄陽城周邊,大部分地勢較高的地區已經變成可供軍隊通行的干地,而其間的低洼地,則變成了難以通行的淺水湖澤。

  這種局面下,戰場寬度有限,導致雙方能夠投入的兵力也有限。曹軍精銳將士經常能找到荊州軍較薄弱處,施加打擊。即使野戰中失利,他們也很容易撤退,最終借助襄陽城防的掩護,安然離去。

  一時間,雖然荊州軍的進攻態勢總體來說尚未變化,可久經沙場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荊州軍就像一個抱著大樹搖撼的壯士。他再怎么咬緊牙關,也掩蓋不了體力隨時可能耗盡的現實。而其身上的傷口則由少到多,由淺到深,失血很可能要他的命!

  宿在城頭的滿寵,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之前漢水暴漲,沖垮了襄陽城外經營十載的外圍防線,陷沒了數以萬計的守軍。自曹劉對敵以來,曹軍一次性承受的損失,少有超過此回的。而這種慘劇就發生在城內守軍的眼皮底下,對守軍斗志的打擊,更是巨大。

  滿寵手按墻臺,向外眺望。

  水勢退去以后,留下了無數的尸體,浮浮沉沉地堆積在護城河里。那些都是從上游被沖刷下來的曹軍,看戎服形制,多半是張郃的部下,或許還有筑陽一帶的死者。也有少量,是這幾日守城時的戰死者。

  就在滿寵所在的正下方位置,有具尸體被大水沖擊過,脊椎骨折斷了,整個身體被擰成了銳角,肚腹突出在水面上緩緩起伏。

  同樣是因為撞擊,他的肚子上有個大洞,這時候有一只大老鼠從大洞里爬出來,身后跟著幾只油光發亮的小老鼠,沿著連綿的尸體,跑開了。

  這具尸體飄在這里已經兩天了。滿寵每次見到,都覺得肚子上的大洞比原來更大,漸漸地開始腐爛了。

  過去數日里,襄陽守軍便是在這等仿佛地獄的環境中作戰。這時候水里只剩下尸體了,早幾日,還有無數的輕重傷者在其中日夜慘叫哀嚎。城池又遭荊州軍猛攻,城池周邊的尸體每天都增多些。守軍遭逢的艱苦險絕之處,簡直無以為外人道。而滿寵看這些尸體,看得都麻木了。

  這時候,他忽然回身,對身邊待命的軍官道:“待到戰勝以后,應當及時收殮將士的遺體,盡快火焚,好好安葬。”

  “是。”

  軍官沉聲應是,隨即與同伴們對視兩眼,眼中露出喜色。

  他們都知道,滿寵性格深沉,這幾日戰斗中,更極少妄言。他既如此說,便是對勝利有了信心。

  襄陽曹軍能在先期慘痛失利的情況下堅持數日,硬生生打退關羽親自指揮下的荊州軍無數次進攻,最主要的,便是憑著滿寵的親自督戰指揮。

  若非滿寵,換了任何一個人在襄陽,哪怕是曹仁復生、樂進病愈,曹軍也不一定能支撐到現在。為何?因為滿寵是毫不猶豫殺人的酷吏。

  凡是將士有動搖怯戰的,有傳播謠言的,有不聽號令的,立時就被滿寵拿下,也不細問,皆按軍法處斬。甚至連城中的巨室、豪強但有半點不妥,也是同樣下場。

  過去數日里,被滿寵殺死的守軍將士腦袋,在襄陽四門血淋淋地各掛一排。時時刻刻提醒著將士們,不盡力作戰的下場。

  若光是如此,只怕關羽第一日攻城的時候,守軍就要暴動。然而滿寵不僅對將士們狠,對自己更狠。

  這三天里,他將自家將旗插在城頭,自己整日整夜在城上督戰,寸步不離戰場。他的親信扈從們第一天就死了半數,第二天便已死盡;他自己數次親身持矛作戰,有一次肩膀被斫刀所傷,流血染紅了大片戎服;今日早晨,他還跟著一行輕兵出城巡視,親自觀看荊州軍的態勢。

  二千石的大員尚且如此,底下的將士們還有什么好說的?當下無不死戰。

  在樂進病重垂死的當口,滿寵儼然成了闔城將士們以來的主心骨。真以具體指揮廝殺的本事來說,他和樂進這種百戰宿將遠不能相比。可他仗著狠勁和韌勁,硬是熬過了這三天。

  在戰斗中,有時候狠勁和韌勁這兩樣東西,比什么戰術、武藝都要重要。一支軍隊,如果能夠百折不撓,那么再難的局面,也有熬下去的希望,再搖搖欲墮的夜晚,終究會看到勝利的曙光!

  便如此刻!

  滿寵在城頭來回踱步,走了兩圈,沉聲問道:“樊城那邊的旗語,確定沒有問題?”

  “絕無問題。魏王的大軍,已經逼近了!樊城、鄧塞兩地,如今一片歡騰,張郃將軍也已經在組織兵馬,預備出城野戰了!”一名軍官激動地道。

  “關羽的營地方向…”

  另一名軍官應聲道:“我又派了三批精干人手出外,皆遭荊州軍數量上百的輕騎竭力攔截,未能深入探察。”

  滿寵頷首。

  荊州軍的騎隊數量較少,也格外金貴。通常來說,不會隨意用在這種時候。而他們的出現,便代表了一個可能:荊州軍正在暗中拔營,他們要撤軍了。

  饒是滿寵深沉,這時候也難免咚咚地心跳。

  是不是再調人手試探?

  荊州軍果真要撤,那己方乘勝追擊,可得大勝!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滿寵有些蠢蠢欲動,又有些猶豫。

  在城頭又繞了兩圈,腦海中無數個想法旋生旋滅。他想到了大水漫過時的慘痛折損;想到了己方集兵十萬,卻被荊州軍壓著面門痛打的恥辱;想到了魏王有意以一場大勝來為代漢踐祚揚威的期盼;想到了這幾日里陸續入城的上游曹軍增援。

  最后,他想到了魏王漸漸年邁,自己以魏王欣賞的酷吏身份做到二千石,以后想要更進一步,卻不能只靠著拷打盤問的功勞。

  他下了決心:“點起精卒八千,由我親自帶領,立即出城,追擊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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