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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一章 登臺

  南陽城。

  劉協仰頭眺望天空。

  天空被四面屋檐約束成很小的一個方塊。方塊里滿是烏云,還沒到晚飯時分,天色就昏暗得像是深夜一般。

  有猛烈的風從西面吹來,伴隨著嘩嘩的聲音,大概是掀翻了屋頂的瓦片。有塊瓦當忽然掉下來,就在劉協的面前砸得粉碎。

  而劉協的注意力集中在對面垂脊上。在垂脊的縫隙間,有一叢橫生出的小草,劉協抿著嘴,神情嚴肅地注視著這叢小草在狂風中左搖右擺,好像隨時會飛走,但卻始終沒有飛走。

  看了很久,劉協覺得眼睛有些酸澀,頭頸也僵硬了。

  “陛下,外間風大,請回殿中歇息。”有個宦官勸道。

  “快要下雨了吧?”劉協隨口問了句:“剛才好像看見了電光閃爍?”

  他并不能看到遠方的天際,但估摸著,當有巨大的雨云正在逼近,那景色一定很壯觀。

  “陛下,外間風大,請回殿中歇息。”宦官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勸說。

  自從隨著魏王來到南陽,劉協在這個因陋就簡的皇宮里居住了好幾個月。他活動的范圍被限制在前后兩進院落里,身邊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就連宦官們都是陌生的。他們客客氣氣,禮數和照應都很周到,唯獨不敢和劉協對答。

  于是劉協便不再理會這些宦官。

  他繼續抬起頭,看著高處,仿佛天空中有什么他感興趣的東西一般。

  他站了很久,一直到雨滴噼噼啪啪地落下,他依然站著,幾乎不改變姿勢。那宦官又勸了幾次,請他回殿中歇息,可他卻完全沒有反應。幾次以后,宦官也就不再說話了,他們和宮女們一樣默然站在廊下,像泥塑木胎般陪伴著泥塑木胎的皇帝。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滴漸漸變成了雨線,密密麻麻垂落。風在院落里往來激蕩,使雨水灑在劉協的袍服上。劉協忽然覺得有些冷,但他執拗地依然站著,他想到那些宦官們想勸而又不敢勸的糾結,有些快意。

  就在此時,院落的正門猛然被人推開。

  數十名鐵塔般的甲士踏過石階上的積水,鏗鏘大步入來。直到劉協面前,隊列左右一分。

  一名虬髯將軍昂然來前,下拜行禮如儀,口中沉聲道:“臣許褚,拜見陛下。”

  劉協嘴唇顫了顫,硬著頭皮問道:“許將軍此來何事?”

  “魏王有請,請陛下移駕。”

  “…好。”

  說出了這聲“好”以后,便沒有什么事能由劉協自主了。

  他在許多人的簇擁下更衣、整冠,走過甲士們的隊列,登車。

  大批騎士簇擁下的軒車開始移動。他便神情木然地隨著車輪震動搖晃著身體。從各處斗拱垂下的雨線打在軒車的華蓋頂上,再沿著四面的帷幕流淌下來,帷幕一角被風吹起,搭在了車廂內部。他便垂著眼睛,看著車廂底部的水漬慢慢擴大。

  騎隊在雨中肅然前行,車駕離開宮禁,一直向東。沿途有數以千計的將士不避風雨,如同槍矛那樣挺身直立扈從。

  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來到一處高臺之下。

  臺分三層,坐北朝南,呈上圓下方之狀,車駕愈到近處,愈覺高臺巍峨。

  許褚的聲音從外間傳來:“魏王在臺上等候。陛下,請登臺。”

  劉協默然出外,一腳踏上泥水飛濺的地面,隨即沿著階梯快步向上。

  他身后的鹵簿儀仗人等慌忙跟上,然而因為雨越來越大了,劉協頭頂上的華蓋并沒起到什么作用。當劉協走到高處的時候,他的袍服幾乎濕透了,層層布料牽扯了他的腳步,而階梯愈發濕滑,以至于他不得不探手撐著階梯,才能繼續攀登。

  好在八十一級臺階不算太多,當劉協有些踉蹌的時候,他總算登上了高臺。打濕了的頭發黏在了他的額頭,阻礙了視線,他撥開發絲,才看見高臺正中有一大殿,大殿的屋檐下,魏王曹操正樂呵呵地看著雨幕,偶爾和身邊的人談說幾句。

  曹操注意到劉協到來,揮了揮手。

  于是他身旁的所有人,連帶著皇帝的儀仗們都退下了,只留下他自己和劉協相隔數尺,并排站在屋檐下眺望。

  這時風雨愈來愈猛烈,閃電和震耳欲聾的雷聲也愈來愈密集。高臺周圍雨水橫流,原本矗立不動的將士們紛紛將旌旗放到,以免被風雨損壞。三層高臺邊緣的戍守的軍卒里,有人縮著身子,借助垛堞擋避風雨。

  而高臺后方一些規模草就的附屬建筑方向,有許多民伕不但沒有避雨,反而在軍校們的呵斥和皮鞭下更加賣力地勞作。滿身泥漿的他們在泥水中拖動著裝滿土石的柳條筐和原木,遠遠看去,仿佛土黃色蟻群在雨中掙扎。

  曹操道:“好大一場雨。”

  劉協默然。

  曹操又問:“陛下在許都時,可曾見過這樣的大雨?”

  “不曾。”

  “莫說陛下沒有見過,我戎馬數十年,踏遍大半個天下,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雨。”曹操滿意地道:“不枉我耐心等了兩個多月!那些個熟悉荊襄氣候的老農,沒有騙我!”

  劉協感覺,曹操很有些亢奮,又有些特別的快意。他期盼這場雨做甚?這和他面臨的天下大局有什么關系?劉協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于是試探地問道:“這場雨,對魏王很重要么?”

  “很重要,太重要了啊!”曹操按著自家腰帶,感慨地道:“大雨之后必有洪災,洪災過處,荊襄敵軍必然一掃而空。荊襄方面的威脅去除以后,我擇一大將領兵從容西巡,劉備在涼隴又能有何作為?我估計,到十月前后,邊疆征戰大致底定,受禪臺也該修建完成,那時陛下便可安心卸下天下重任了,哈哈。”

  “哈哈,哈哈。”劉協也跟著笑了兩聲。

  曹操睨視著皇帝:“陛下也覺得很高興么?”

  劉協做了二十多年有名無實的皇帝,愈到后來,愈是無足輕重。反倒是帝位即將嬗替之際,他才有了幾分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此等情形,劉協自然明白,所以他也比往日膽大些。

  聽得曹操詢問,他忽然忍不住道:“我覺得有些滑稽。”

  “滑稽?”

  “久聞魏王麾下雄師百萬、虎將千員、智士謀臣不計其數。可是赫赫諸公群集于南陽,卻不能為魏王克敵制勝,以至于魏王殫精竭慮數月,只為了等待一場大雨,期盼能靠雨水來淹沒敵人…天下事,難道真能靠一場大雨來決定么?”劉協笑著搖頭:“魏王,我真覺得,這有點滑稽。”

  曹操眼神一凝,然后也笑了起來。

  “陛下,你真以為,我只是在坐等這場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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