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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章 萬一(上)

  日落前的的一瞬間,西面遮蔽天地邊界的云層還竭力透著微弱的光,然后就并入黑暗的天際,再也無法分辨。龐統靜靜地坐在戰馬上,回憶著自己藉著最后亮光所見的一切。

  在東西綿長,南北狹窄的五陵原上,十余里范圍內排布著劉、曹、馬三方合計數萬名將士,分布在東、北、西三個方向十數條戰線上。隨著天色愈來愈暗,各個方向都已經漸漸消停下來。

  最東面的馬超和閻行所部的戰斗結束得最早,閻行應該已經放棄了抵抗,帶著少數人逃亡長安城方向。長安城上倒是燈火通明,有他的部屬試圖接應,而馬超所部繼續追擊。

  龐統明白,馬超并不想他表現出來那樣的莽撞狂躁,之所以盯著閻行,大約是想試試看有沒有機會攻入長安吧。馬超不愧是羌胡軍的霸主,其膽大勇猛,真堪稱一絕。

  不過長安城里還有鐘繇和諸多守將,本身也城高池深,馬超應當沒有機會的。

  西面的黃忠、甘寧所部和李典、曹真二將也已經徐徐拉開距離。李典的本部部曲損兵折將不少,已經退后到非常接近曹軍本陣的位置,但陣列絲毫不亂,顯然尚有余力。

  而曹真雖有膽色,卻稍嫌魯莽,他親領少量騎兵占據著甘寧之前落腳的小寨,頻頻發起短距離的突擊,結果被黃忠所部弓矢飛射,壓回寨子里。若非天黑影響,恐怕甘寧很快就要圍攻小寨了。

  至于北面,漢中王的本陣與魏公本陣正對的這個方向…

  在各處交戰廝殺之聲漸漸低沉的時候,惟有這里仍然有武器碰撞、人喊馬嘶的聲音。哪怕所有人都已疲憊、都已動搖,漢中王依然催動部屬,搶在黑夜徹底到來之前,最后一次爭取勝利。

  只可惜,天已經完全黑了。原本打算跟進的將士開始擁堵在幾條道路間,不知道該往哪里前進。戰斗了一整天以后,各部建制幾乎都沒打散,沒有辦法回復統一的指揮,所以鼓角之類也沒法使用。

  后繼兵力跟不上,最先突進的部隊,又不曉得具體到了哪里,取得了什么戰果。若真能打散曹操的中軍,甚至殺死曹操,則曹軍很快會爆發大規模的混亂,那時候或許能以亂戰的方式求取全勝。

  但這可能性不高,龐統聽得到曹軍本陣方向的紛擾,在初時大亂之后,漸漸趨于安定。看來漢中王的突擊最終沒有成功,他們將要撤回了。

  這一場惡戰,廝殺到此,究竟勝負如何?明日的局勢又會怎樣?與曹軍的對抗會如何發展?與馬超的關系又會如何發展?說到馬超,還不能忘了那位與自己暗中定約的友人…對了,此戰的人力、物力損耗也是駭人,之后須得與孔明好好商量,看看怎么才能盡快填補缺口,莫要給敵人可乘之機。

  零零碎碎的事情,慢慢地在龐統腦海中盤算。他隨即又想到,身為軍師,迫得主君在一日之內親自出面拖延時間,再親自領兵陷陣求勝,這無論如何都不合適。

  那是漢中王,是寄托大漢復興希望之人,可不是我龐統能隨意差遣的小人物。

  今日之后,漢中王會怎么看待自己?還會像以前那樣信賴和重用嗎?

  龐統嘆了口氣。他覺得,日后如果再遇到類似情況,自己的謀劃絕不能如今日這般。

  想到這里,龐統策馬向前,對左右道:“我不是讓你們搜羅灌木,捆扎火把么?快將火把全都點起來。趕快!”

  當前的重要任務已非求勝,而是接引漢中王所部安然退回。天昏地暗,兩軍犬牙交錯,若撤離的時候跑錯了方向,可就大事去矣。

  左右立即照他說的辦。

  他這軍師將軍的職位,也真不是白得的。雖是文士,卻似比百戰宿將更諳熟軍務,指揮調度十分老練。數千人在曹軍眼皮底下重整隊列,每一什,都由什長高舉起熊熊火炬,絲毫不亂。在火光映照下,各部軍旗獵獵,形容嚴整;本部儀仗鮮明,不動如山。

  明亮的火光固然暴露了自身的位置,但也是向曹軍的示威,是對玄德公所部最好的掩護。

  沒過多久,己方將士陸陸續續撤退回來。為防萬一,龐統沒有讓他們入陣,而是親自在陣前奔馳傳令,讓他們繞過本陣,聚攏到成國渠畔,順便掩護輜重隊伍。然而等了又等,始終沒有見到漢中王和趙云。

  龐統愈來愈心焦。

  這樣的戰場,本該是軍師將軍為主君分擔的時候,哪怕分擔輕若鴻毛的一點點責任也好。可我什么都沒做到,從頭到尾都像個看客,坐觀主君和同袍們出生入死。而導致他們出生入死的局面,又是我一手造成的!

  他想起此前諸葛亮隱晦的提醒,更加急躁了,像是真的有一團火,在他的胸口燃燒著,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的部下感覺到了龐統情緒不對,連忙分散開去,揪著退回來的將士打探。天光尚亮的時候,看看漢中王突擊的距離也不算很長,可現在這段距離卻宛若天塹,林林總總傳回的消息更是千奇百怪。

  有說漢中王揮劍與曹操大戰,曹軍本陣血流成河;有說曹軍的援軍已到,包圍了漢中王所部,請軍師速速救援;有說漢中王所部往長安城方向去了,打算和馬超聯手攻取長安…也不知道這些將士哪來這些有鼻子有眼的揣測。

  偏偏龐統又沒法呵斥。他也經歷過很多次戰斗了,知道這種狀況出于將士們苦戰后的強烈亢奮,這陣子,他們腦海中的現實和想象已經混合在了一起,只有戰后慢慢冷靜下來,才能分辨。

  他只能沖著部下們喝道:“問什么問!不要慌亂,就在這里耐心等待!”

  嘴上這般說著,他自己卻忍不住抖韁催馬,從陣列中跑了出來。他向前方昏暗處靠攏,想要靠近些,看得清楚些。可落在他眼里的,只有星星點點的稀疏火光和一片厚重黑暗。

  “那人是誰?你認得么?”在距離龐統百余步開外,張郃問道。

  建安十七年的荊州之戰里,張郃和他的部下一萬多人被困在大江的江心洲上,最終迫于饑困和疫病,成了荊州軍的俘虜。好在與他同為階下囚的還有曹氏親族的核心人物夏侯惇,所以數月之后,曹劉兩家達成協議,用荊州士民若干人換回了夏侯惇和張郃等人。

  能夠安然返回固然是好,可戰敗被俘的恥辱卻很難被洗刷。之后數年間,張郃的部屬被打散分置,他本人也改任為相府參軍,成了一個人憎狗厭的閑人。直到這一回,曹公盡起鄴下精兵入關中,張郃才重新被啟用,以平狄將軍的身份督領一軍。

  因為這個緣故,張郃在關中作戰格外積極,前陣子就在曹公眼前硬撼了馬超所部鐵騎。此番聽聞曹公在五陵原與劉備決戰,他領著五百人就不管不顧地趕到,是渭水沿線各部中最早抵達增援的。

  可他來到戰場之后,才發覺局面一片紛亂,諸軍建制全都亂了套,連敵我都分不清楚。曹公的臉色更是難看,像是無心再繼續戰事那般,見了他隨口吩咐兩句,便讓他領兵往成國渠方向協防。

  張郃莫名所以,但又不敢耽擱,只得領兵一路向北推進,直至見到籠罩在光亮中的劉備軍本部。隨即他又揀選精銳,依靠滿地僵臥尸體的掩護和幾分好運氣,很快接近到不能再接近的程度。

  被張郃詢問的,是他從戰場上找來的一個都尉。這都尉瞇眼觀望片刻,答道:“不知此人是誰,但我親眼見他時時陪伴劉備左右,必定是個重要人物。”

  聽說是個重要人物,張郃頓時來了興趣。他對部下們道:“仗打不下去,難道我們就撈不著便宜?快把火把熄了!我們小心點,再迫近些,聚集強弓硬弩,射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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