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感嘆姜離的運氣,而這時候的姜離本人,卻氣沖沖地走在路上,任憑身后辛平連聲呼喊,也不放緩腳步。
雷遠將自家的左將軍府放在廣信以后,利用抓捕的俘虜和農閑時的人力,大規模展開建設。
前個月,郁水南面動用上千人新建的冶鐵場初見規模。隨即在廣信城北面的山里,發現一處裸露在地表、易于開采的石灰礦。陶威和徐簡立即調動從冶鐵場退下的大批人手前去營造。
這些事情在宜都都做過不止一次,從礦場外圍開掘水道引水、以水力帶動鐵錘碎石、再鋪設連綿場地引水澆灌、曝曬等工序,眾人早就熟極而流。何況工匠們又集中使用,人手充裕,所以只用了半個月,就把礦場修建完成。
如今這礦場每天都能生產出上千斤的生熟石灰。石灰裝上四輪的小車,通過硬木軌道運到山外,再由每日里絡繹不絕的大車將之運送到廣信城里。
熟石灰、黏土和河沙混在一處,便是原始的水泥,既可以鋪設道路,也能作為夯筑墻體的材料,較之一般的夯土更加牢固耐用,也少人工。
雷氏部曲數千人屯駐在廣信,北方荊州還有后繼部隊陸續到達,所以城池本身暫時并無被攻打的可能。在修建了左將軍府和連通左將軍府的的武庫、糧庫、軍營堡壘以后,民伕們就轉而去修建道路。
城中的幾條街道都大大拓寬了,足以容納四輛牛馬并行,道路邊上除了排水的溝渠,還依序留下空間,用來種植行道樹。樹的品種不拘,通常用的是刺桐。
這時候正是下午天熱的時候,參與建設的工匠們一個個都躲在剛栽種成的樹蔭底下,稍稍休憩。畢竟交州的天氣實在太熱,陶威和徐簡都是苦出身,知道不能逼著工匠們頂著烈日上工。所以他們把午休的時間延長了一個時辰,還給工匠們提供了鹽水和涼茶。
然后姜離就從橫七豎八躺著的工匠中間闖了過去。他壓根沒注意腳下輕重,一路奔走,也不知道踩踏了多少了人。
工匠們紛紛怒罵,有人直接把水瓢扔過來,險險貼著姜離的頭皮飛過,還有人起身打算追上去打。
好在辛平從后頭過來,一路上一迭連聲地道歉。
辛平知道,工匠在他處地位低賤,常常以罪人、奴仆充任,但在雷遠麾下,工匠的待遇很高,身份也自不同。比如徐簡、徐說兄弟兩人,都是工匠出身,如今都被提拔作了六百石的大吏。便是此刻在場的工匠,有好幾個人腰間配著代表功勛的綬帶,他們在雷遠面前都能說得上話,非同小可。
他年紀小,叔叔伯伯地喚個不停,工匠們看他嘴甜,又看他和姜離都身著吏員的打扮,這才罷了。
姜離全沒注意到身后的雞飛狗跳。他沿著道路急走半晌,再往右側轉入,就到了將軍府附屬的一處客舍。
徵氏部落一行人,連帶著姜離的未婚妻,都在這里住著。
在遭到荔浦周邊蠻部進攻之后,姜離留下杜敢和五十名士卒,在荔浦的縣市維持,順便繼續做生意賺錢。而姜離和辛平則帶著徵氏部落中人,來到了廣信。
這個部落的規模實在是小的可憐。連帶著老弱婦孺,也不過四百人不到。入駐了這片客舍之后,還有余裕住下監察的兵卒百余人。汪棟說徵氏衰微,顯非虛言。而這樣的部落酋長竟能自稱為大酋,在地方上很受尊重的樣子,又顯得汪棟所說徵氏在南夷群落中極具名望,也不是虛言。
姜離闖進客舍的時候,大酋正踞坐在屋檐下,與他的女兒交待什么。
姜離此前只顧著徵氏的小姑娘,全沒將這個便宜岳父當回事。這會兒才發現到,這個大酋看似皮膚黝黑、滿臉皺紋如老農也似,可也有他的狡黠,絕非被女兒牽著走的無知蠻夷。
“來,我有話問你!”姜離站到大酋跟前,隨手指了指附近一處空著的屋舍,大踏步過去。
徵家姑娘看到姜離來到,滿臉笑容地站起來招呼,可姜離卻不理會他,還神色嚴厲地向她的父親說話。于是小姑娘憋了憋嘴,往遠處退開幾步。
徵氏大酋倒不驚訝,跟著姜離站到屋里。
“我越想,越覺得蹊蹺。你女兒認識我,是你特意安排的吧?”姜離問道。
大酋瞇起眼,一時不答。
姜離焦躁地道:“你聽得懂我的話,也說得很好,不要再裝了!”
“說得不好。”大酋緩緩答道:“不是裝假。”
“此前辛平和我說過你們徵氏的過往,但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來,徵氏在南夷部落中有這樣的聲望,想要投靠我家將軍,應當有得是辦法。為什么要把女兒嫁給我?”姜離沉聲道:“我只是個都伯!你知道都伯才多大?都伯就只帶百來個兵卒,都伯上頭,還有曲長,有司馬,有校尉,有將軍!”
大酋還沒答話,背后辛平正巧趕到,聽到姜離這么問,頓時笑了起來。
“老姜啊,你…”
“住嘴!滾出去!”姜離轉身大吼。
他是積年的武人,久經沙場,手上不知道多少人命。平日里雖然沒什么威嚴,可真到了惱怒的時候,嗔目怒喝的氣勢簡直駭人。
辛平縱然聰明,終究只是個少年,哪里經得住姜離這樣呵斥?他頓時臉色慘白,幾步退出屋外,兩腳一軟,坐倒在地。
“都伯就夠了。”大酋忽然道。
“什么?”
“姜都伯早就知道徵氏的過往,可并沒有介意。因為在你看來,徵氏的過往無論多么輝煌,也只是蠻夷、只是叛逆。姜都伯你身為漢家的軍將,愿意娶我的女兒,算得屈尊俯就。”
大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他的語音很古怪,但說話的態度很慎重,用詞盡然也很馴順。可能這番話,他事前就是考慮過的。
“既然如此,我還能要求什么?我們這些蠻夷,還能指望得到漢家高官的平等相待么?許多人不明白,我卻是明白的。我的祖先與朝廷作對,結果宗族四分五裂,無數人被殺。剩下的,我們這些人被流放到數千里以外。我的祖先告訴我,這樣的反抗,一次就夠了。我們這些蠻夷的力量,與朝廷根本無法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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