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張了張嘴,忽然覺得,不知該怎么回答。
數十年的亂世紛爭下來,大漢朝廷原本存留在各州郡武庫的老底子,或者戰損,或者保養不善而銹蝕,大體而言已經被消耗殆盡了。所以近年來但凡稍有施政能力的諸侯,都在冶鐵上頭狠下功夫,不如此,不足以滿足愈來愈正規、愈來愈龐大的軍隊需要。
即便如此,與需求相比,產出仍然長期供不應求。一把刀劍輕易就能賣到數百錢,稍精良的數千錢也常見。
因而通過販賣夷道城冶鐵場的軍械,能夠獲取的利益極高,按照冶鐵場中所獲賬冊記載,過去的三個月里,由夷道暗中運往江陵的武器共有四千多件。由此帶來的收益,果然能讓秭歸文氏這樣的宗族利欲熏心、不顧一切。
但這樣的數字,何以能打動麋氏?
玄德公的事業正在扶搖之上的時候,果然大業得成,以麋氏與玄德公的親密關系,必是地位最高的那批勛貴之一。何況麋氏本身是徐州豪商,家貲數以億萬計。百萬甚至數百萬錢的利益如何會放在麋氏的眼里?
他們不可能,也沒必要貪圖錢財!
那問題又回來了,不圖錢財,圖什么?
“秦相李斯曾云,詬莫大于卑賤,悲莫甚于窮困。”此時馬忠輕聲道:“李斯所圖,無非富貴、權位。麋氏呢?其家世代豪商,絕無窮困之虞;他們攀附玄德公,所求的想來也是…”
“不然,不然。”雷遠皺眉。他知道馬忠所說,乃是麋氏地位雖高,卻欠缺實際權力的現狀。可這么想下去,道理也不通順啊?他緩緩道:“麋氏若求實際權力,麋竺可以求為地方官,麋芳可以請求沙場殺敵。以他們和玄德公的親密關系,只要稍建功勛,玄德公必定委以重任,授以重權,那不就成了?何至于販運軍械?”
他又思忖片刻,全無頭緒。
“將軍,我看此事必有蹊蹺。”馬忠嘆了口氣:“此去江陵,如果關將軍問起此事,還請小心應對,千萬不要急躁,或以私下溝通為宜。如果關將軍沒有專門問起,是不是可以姑且將之擱置?”
雷遠如今在玄德公陣營中的地位,功勛和實力是足夠了。所欠缺的,一是資歷,二是資歷所延伸出的、與玄德公的親厚關系。偏偏這兩項乃是麋氏最長。
雷遠如果窮究下去,仿佛以己之短擊麋氏之長。站在馬忠的立場,實在不希望雷遠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雷遠先是微微頷首。
過了一會兒,他又搖了搖頭:“不管怎么說,在夷道鐵場搜出的證據總是確鑿,此事左右與麋氏脫不了干系。況且,麋氏趁我在蜀中征戰,暗中謀求宜都太守之位,又勾連本郡鄉豪為非作歹…我若不稍作回應,只怕日后荊州同僚都以為我可欺。”
馬忠瞪大眼睛看著雷遠,忽然笑了起來:“將軍,我隱約覺得,你就是有意與麋氏為難。”
雷遠吃了一驚,旋即哈哈大笑:“何以見得?”
馬忠欠身道:“將軍處置秭歸文氏時,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所以只以三十騎底定一大縣。麋氏的勢力十倍、百倍于文氏,將軍卻足足用了六天才從秭歸趕到夷陵。這六天里,我在夷陵又見到好幾名為將軍急遞書信的使者…我以為,必然有所圖謀。”
雷遠繼續大笑。
笑聲中,他直起身子,拍了拍馬忠的肩膀:“德信,早些休息吧,我也要睡了。這些事既無頭緒,不如到了江陵再看端倪!”
次日騎隊繼續向東。因為沿途道路多已經過修繕,行路甚速,他們趕在入夜之前抵達江陵。
此時夕陽余暉尚未落盡,陽光透過西面的薄云,灑落在城頭,仿佛給青黑色的起伏墻體鍍上了淡淡金光。
江陵城的格局,與雷遠上次來時,已經大不相同了。
原本此地城墻寬闊綿長,而城中的百姓稍顯稀疏,許多地方都有廢棄的宅院屋宇。有些原本堂皇的建筑物已塌毀了,舊址周邊四處長滿荊棘和雜草。
此時再看,舊城之中,又重新建造了一座新城。新城利用了舊城中的磚石和熟土,將原有的高官府邸、官署武庫、糧庫、軍營等囊括在內,又額外加強了軍事防御設施,望之巍峨,宛如金城湯池。
在舊城的西北角,視線盡頭隱約可見另一座城池的剪影。那是在當陽縣境內,利用上古時城池舊址興造的麋城。
麋芳自從出任南郡太守以后,領著自家部曲和少量郡兵屯駐在此,將之作為太守施政的場所。其實他并沒有政事要處理,南郡政務都在荊州治中從事潘濬手中,而因為關羽董督荊州事的關系,事實上對整個荊州北部實施軍管,轄區也包括了整個南郡,因而實際上麋城只作為江陵的北部屏障罷了。
雷遠一行人在城門交了路引、傳符。
因為玄德公本部已經大舉入蜀的關系,此刻負責城門守備的已經不是傅肜,而換了一位關羽的部下校尉。雷遠問過才知道,如今負責守備江陵的乃是都督趙累,趙累部下又有數名校尉,分別戍守江陵城外幾處要地。
那校尉早就知道奮威將軍雷遠在益州立下赫赫功勛,如今折返荊州,將與關將軍共同承擔荊州防務,因而言辭極是客氣,本打算親自替雷遠領路,直接前往關羽的將軍府邸。
雷遠只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就去拜見,今日不忙通報。
當下一行人進城,往雷遠自家的宅邸去。
這處宅邸位于新城的東南角,便是一年前玄德公召集諸將大會時,給雷遠安排的。雷遠常駐宜都,在宅子里頭沒住過幾天,只留過幾名宗族的仆役日常打理。宅邸的位置與趙云毗鄰,在同一處里坊內還有陳到和夏侯蘭的宅子。
雷遠抵達宅邸之后,留守的仆役們自然奉承,難免有些喧鬧。過了會兒,趙云府中也有留守的親族和部曲首領來向姑爺問好。再過會兒,陳到和夏侯蘭的宅邸那邊也有人來拜問。
趙云與夏侯蘭是同鄉好友,與陳到是多年的搭檔,這三人素來親密。如今雷遠娶了趙云之女,陳到和夏侯蘭也將雷遠當作自家晚輩看待,素來有些走動。因而雷遠一到,兩家的親族俱都趕來,連帶著半座里坊都驚動了。
喧鬧間,院門處馬蹄聲響,至少數十騎齊至。
眾人都不知是什么情況。正待詢問,看守大門的仆役手腳并用,屁滾尿流奔入來報:“宗主!宗主!關將軍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