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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七章 大勢

  張郃正披著蓑衣,沿著浮橋步行巡視。

  大概被冷水激著了,他忽然連打幾個噴嚏。

  初平元年時,張郃跟隨韓馥討伐黃巾,積功而任軍司馬。后來他轉至袁紹麾下,因為在討伐公孫瓚時多有功勛,升任寧國中郎將。官渡之戰中,他投降曹公,被拜為偏將軍,后來又在柳城與張遼并為先鋒,擊破烏桓,拜為平狄將軍。

  那一年,張郃三十三歲。在曹營諸將之中,不計夏侯氏和曹氏親族,他的地位和功績和于禁、樂進、張遼、徐晃等人不相上下;而以年齒而論,他是最年輕的一個。

  然而此后數年間,樂進、張遼、徐晃等人陸續獲得了駐軍在外、承擔一方安危的重將地位,而于禁因為持軍嚴整,常駐許都周邊,承擔不可言說的重任。只有張郃蹉跎數年,始終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機會。

  此番張郃隨同曹公南下,領兵作為前部,先往襄陽匯合征南將軍曹仁。到達襄陽時,他正撞見曹仁因為此前編縣的那場失利大發雷霆。樂進竭力為辯解,又稱要立功報效,可惜他的精銳部曲在編縣城下折損甚多,一時竟組織不起足以應對大戰的人手。

  于是張郃樂顛顛地取代了樂進一向以來的先鋒位置。

  他率精兵萬余沖殺在前,一路攻取江陵和襄陽間的諸多軍事重鎮,直抵襄陽城下。更是他乘坐木筏夤夜偷襲,一舉奪下了江陵西面的多個江心沙洲,進而以木筏連鎖為浮橋,阻斷了大江上的船只往來。

  荊州軍船在沮水、子胥瀆和揚水的活動,是構成江陵城防的重要環節。大江一旦被截斷,荊州水軍便不能前往沮水,則子胥瀆和揚水也再無防御,江陵的城守立刻處處捉襟見肘。

  曹仁藉此機會發動猛攻,數日間就拔除了江陵外圍全部據點,大軍逼到城下,展開了激烈的攻城戰。

  與此同時,張郃在江心洲陸抓緊經營。

  他是河北人,殊少水面作戰、操縱艦船的經驗,但他身為當代名將,畢竟不凡。憑借兵力和人力上的優勢,他以洲陸和浮橋為基礎,強行改變水上舟船攻戰的模式。

  他砍伐洲陸上的樹木,迅速建設了軍隊駐扎的營地,又不斷加固浮橋,又根據向導的指點,選擇江中水淺之處打下木樁,建造了與浮橋連接的多處浮動堡壘。

  這些堡壘以木筏為底,用竹子捆扎成外墻,墻高數丈,內分兩層或三層,下層屯兵,上設箭樓、望塔。

  堡壘順水放下,至浮橋東側數百步止,隨即以鐵錨固定在江中,通過小型的浮橋與后方主橋連通。

  荊州水軍數次來攻,都首先被浮動堡壘上的望塔發現,隨即張郃用浮橋迅速調動兵力,依托堡壘彼此支撐,多次擊退逆水而來的荊州軍船。

  十日前的一戰中,他更親領精銳甲士上陣,捕捉了一艘貼近堡壘攻戰的荊州大船,生俘荊州水軍三百人。這一戰績飛報襄陽后,據說曹公大悅。

  后來荊州水師不敢再來,張郃本以為自己能轉至江陵作戰。

  他已經聽說了,荊州水軍從江陵左近退避,轉而去滋擾江夏,而丞相決意藉此機會,不惜傷亡,盡快攻取江陵,所以各路將校當匯聚城下強攻才是。

  等了數日,并沒見到調兵的軍文,反而聽人講,曹彰、曹休等人都到了江陵城下,這幾日會同曹仁麾下諸軍猛攻。

  張郃頗為悻悻。還是某位部屬提醒他,那兩位,一位是曹丞相的愛子,一位是曹氏宗族的千里駒,曹子孝的意思明白著,是希望這兩名曹氏后起之秀獲得奪城之功,你何德何等,敢與他們爭奪?

  罷了罷了,還是在江上看著就好,就當休息。

  可是之后數日里,張郃在江上忙得腳不沾地,壓根沒有半點休息時間。

  此前與荊州水軍作戰,他的部下們死傷不少,亟待休養。然而最近大江水勢愈來愈盛,很多營地半截子都泡在了水里。將士在濱水屯軍,頓時水土不服,又不會防備水邊的蚊蠅,這陣子陸續有人身染疾病。所以張郃不得不在幾處洲陸往來踏勘,挑選高處重建營地。

  更麻煩的是,因為水位不斷升高,大江越來越開闊。短短數日里,用來組成浮橋的木筏數量明顯不夠了,好多處剛打下的樁基被水沖走,連接木筏的粗繩也有好幾處不堪重負,險險繃斷…要是真的斷了,誰有把握迅速重建浮橋?這麻煩可就大過天去!

  此前修筑浮橋的時候,曹仁調動了大批民伕相助,但這些民伕現在絕大部分都被抽到江陵城外建造土山和種種攻城設施去了。

  既如此,張郃這個不會水的北人,又不得不連續幾日帶人巡行浮橋。不為接敵,而他部下那些驍勇善戰的將士們,個個身背著粗大的繩索、鐵釘、鐵錘,隨時動手加固浮橋。

  此時他站在橋上,只覺得腳下木筏起伏飄蕩,如墮云霧,而放眼四望,江水、雨水混作一團,簡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每個人都被江上大浪打得濕透了,明明是夏季,江上的風卻透著寒氣,叫人瑟瑟發抖。數百丈浮橋在洶涌江水沖擊下,成了一個個巨大的弧形。有時候一個橫浪打過來,整個浮橋幾乎要翻身,每個人都抱著木筏邊緣釘死的樁子,生怕自己掉進水里。

  這可不是鄴城玄武湖那個澡盆子,這是大江!掉下去吃一個浪頭,就尸骨無存了,定然會淹死在里頭,成為魚鱉的食物!

  好不容易撐過一波浪頭,張郃吐出口濁氣,回頭向扈從們道“快一點,我們回洲陸上歇歇,喝點酒…老子腳都軟了。”

  那扈從抹了抹臉上的水,眼睛瞪得如銅鈴般,看著張郃身后,卻不說話。連帶著身邊幾人,俱都一副呆蠢樣子。

  “你傻了?快走!”張郃沒好氣地罵了句。

  “將軍,不好了!”那扈從顫聲道。

  另外數人更加不堪,忽然慘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向浮橋盡頭逃跑。

  這也太不像樣了。張郃想要斥責他們,忽然心臟大跳,他猛回頭,向浮橋的西面看去。

  適才他明明仔細看過的,那里只有雨,只有霧,只有無窮無盡的浪頭,并沒有別的。那里是大江上游,荊州水軍都被堵在下游呢,本來也不該有別的。

  但這時候,就在雨霧和無窮無盡的浪潮中間,無數樓船巨舟忽然出現,向著浮橋疾馳猛撞過來!

  此前,張郃數次在浮動堡壘上面對荊州的軍船,因為堡壘建筑在數十座木筏上,本身也很龐大,他站在上頭,視線與船只的甲板平齊,感覺也就那樣。這時候他站立的位置貼近水面,而荊州樓船巨舟在前…

  那感覺,就像是整面城墻活了過來!不,不,那高大無匹的船頭,那隨風卷動的無數旗幟,那遮蔽天空的檣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填充了張郃的視野。就像是整條大江被憑空掀起,向著張郃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

  張郃是做過各項準備的,浮橋沿線都有守軍,弓弩手預先準備了許多箭矢,還有數百名力士,負責專門用來撐開船只的巨大竹竿。但那些玩意兒面對著如此狂猛沖來的船只,哪里有用?

  這樣的威勢非人力所為,這是天地間的大勢,根本沒法抵擋!

  張郃狂叫一聲,向浮橋盡頭的洲陸狂奔。

  就在這時,最前方的巨船來如奔馬,猛撞上了浮橋。

  船只與浮橋碰撞、原木碎裂、樁基動搖、許多人的高聲吶喊,匯合成轟然大響。整座浮橋劇烈顫動。

  張郃猛地伏在橋面,手指摳緊了木頭,撐過了這一波晃動,隨即起身繼續奔跑。

  沒跑兩步,又一艘大船撞了上來,再一聲轟然大響!

  張郃一步踏空,撲倒在橋面。

  他剛伏下,腦后怪風響起。原來有一根粗如手臂的繩索被猝然崩斷,半截繩索像是發狂的蟒蛇那樣,沿著浮橋橫甩過去。十余名扈從慘叫著被繩索打中,有人扎手扎腳地飛上了天,然后落進數丈外的滔滔江水,看不見了,還有人干脆被懶腰打斷,上下半身扭曲著,當中汩汩地淌著血。

  張郃立即起身。

  他繼續狂奔,口中大叫“快跑!快跑!”

  第三艘大船又撞了上來。

  浮橋是張郃親自督建的,樁基打得多,繩索綁得緊,非常牢固。可是一艘又一艘的荊州軍船藉著滔滔水勢沖撞下來,還都是大船、樓船,那力量何止萬鈞?

  下個瞬間,數十根打進淺水處的樁子噼噼啪啪地連根拔起,浮橋中段的一座木筏被撞成了粉碎。于是整座浮橋斷了!

  兩截浮橋隨即被洶涌江水沖刷著向下游甩去,依附著浮橋的浮動堡壘很快就彼此碰撞,七歪八倒地動搖起來。堡壘里的曹軍士卒驚恐萬分,不顧一切地跳水。而荊州水軍的船只施施然過去,箭矢如雨亂射!

  張郃瞥了一眼,沒時間再看。他大聲喝罵著,沿著最后一段浮橋奔了幾步,然后縱身跳起,一猛子扎進了江心洲邊緣齊腰深的污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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