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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家門

  鄧銅的性格雖然粗猛,但軍旅經驗豐富之極;因為少年時出身于白波賊,轉戰河北、中原的緣故,部屬中糾合的四方之精銳甚多。在灊山的時候,鄧銅是廬江雷氏下屬屈指可數的猛將,曾隨同雷緒、雷脩戰場殺敵,在雷氏部曲中極有聲望。

  雖然數年前他曾與雷遠齟齬,但那是因他誤以為雷遠有意與兄長爭奪地位的關系。小將軍雷脩戰死以后,鄧銅依舊為了廬江雷氏奮戰,當日在擂鼓尖,他身當一線與敵鏖戰,幾次險死還生。若無他,雷遠只怕就堅持不到趙云千里來援。

  雷遠擔任廬江雷氏宗主以后,大量提拔可用的新人,但鄧銅始終是雷遠部下中極重要的一支,以地位而論,約莫僅次于郭竟,而高于年邁的王延,更在賀松、丁奉、雷澄等人之上。此后與江東、與曹軍、與馬超的歷次作戰,鄧銅都參與其中,多有功勛。

  鄧銅還頗有幾分政治敏感。當日雷遠拆分部曲,將幾名校尉分割到廬江雷氏以外,成為獨立的宗族時,他主動向廬江雷氏宗族中一位孀居的婦人求婚,并很快結下了親事,由此來明確自己與廬江雷氏的緊密關系。

  這樣一名堪稱臂膀的部屬,現在要死了。

  雖說將軍難免陣前亡,但鄧銅的離去,對雷遠來說,將是難以承擔的損失。此番重回江淮的收獲再多也抵不了。何況,本來也沒有什么收獲可言,想要吸引曹軍主力的任務并沒有完成,徒然折損大將罷了。

  雷遠單膝跪在他身旁,沉聲道:“老鄧,我來了。”

  鄧銅的臉時不時抽搐幾下,他灰敗的嘴唇翕動著,輕聲道:“剛才…剛才…”

  他用力吸了口氣,發出像要在水中溺死的可怕聲音。等了一等,他繼續道:“剛才探馬來報,老郭和丁承淵他們正在臨陂一帶。所以…所以我分了一批人手,在碼頭那邊搜羅了一批船只。小郎君,你帶人坐船向東,先通過葛陂,然后穿過銅水到臨陂,正好能接應老郭他們…呼…呼呼…”

  他一口氣竭盡,忽然說不出話了,只能再度竭力喘氣。而他每次呼吸,胸腹間的傷口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

  鄧銅的得力部下劉七嚎啕大哭:“是我去搶船的…可我回來晚了!”

  雷遠微笑著對鄧銅道:“我明白了。老鄧,你還是高明啊。”

  他拍了拍劉七的肩膀,轉向李貞道:“去通知吳元雄,就按老鄧的安排行事。沒有戰馬的人上船,其他人照舊乘馬,水陸兩路直趨臨陂。動作要快,曹軍的援兵,馬上就要到了。”

  糧庫受襲是大事,曹操必定急遣兵力來救援,無論來多少,都絕非己方所能抵敵。接下去最該干的,就是如鄧銅所說,盡快脫離戰場,而奔向臨陂接應郭竟等人。

  李貞立即去傳令。

  只是,為了這些船只,卻損失了鄧銅…

  雷遠派給鄧銅留守南門的,足有四百多人。以這樣的兵力,在大火中驚慌失措的曹軍亂兵根本奈何不得。

  然而鄧銅擔心雷遠撤退的時候顧不上郭竟等人,又發現葛陵糧庫這里有為了運輸糧秣而搜集的船隊,所以分兵去奪取船隊,以便雷遠下一步的兵力調度。

  這一來,曹軍大舉奔到時,他本身的兵力不足,就應付得極其艱難。畢竟對手是曹丞相的宿衛虎士,其中多有勇力絕倫之人;軍心再怎么混亂,待到白刃相搏,總得靠自身的武力決高下。鄧銅始終頂在最前方戰斗,手格數人以后,終于遭了一名曹軍勇士的毒手。

  雷遠嘆了口氣。

  這時李齊從道路上奔過來。他的臂骨斷了,之前在城寨里時,一邊奔走,手臂一邊胡亂甩著,全靠一股子硬氣強撐。這會兒臨時用布匹貼身捆了捆,也不知會不會有后遺癥。

  “什么事?”雷遠問。

  “曹軍!”李齊道:“又一批曹軍從火場里沖出來了!吳將軍正帶人頂著!”

  雷遠暴躁大吼道:“讓馬岱縱騎沖散他們!其他人盡快放火阻斷此門!一個個都是傻的嗎?”

  李齊慌忙奔回去。

  雷遠轉回頭來,只見鄧銅的臉色愈來愈灰敗了。

  他問:“還有什么要說的?老鄧,我記得年初的時候,你得了一子,對么?這個孩子我必定會盡心照拂,日后天下太平了,讓他出仕為官,可好?”

  “這樣的亂世,孺子怎能支撐門戶呢?”鄧銅搖了搖頭,急促地說道:“不相瞞小郎君,此前出兵汝南的時候,我找著了自家的親族,已托賀松帶他們去江夏了。其中有個遠房侄兒叫作鄧范的,似有點才能。小郎君若要照拂家門,不妨就給這小子一點機會吧!”

  一個荊州南陽人,跑到冀州去投黃巾,再到河東隨著白波賊投降朝廷,再跟著廬江雷氏宗族占山為王,最后居然還回到荊州,立下了家門基業。鄧銅這一輩子算得精彩,最終竟能找到失散數十年的親族,那更已無憾了。

  “你的侄兒,叫鄧范,對吧?我記住了。放心,我必定做到。”雷遠點了點頭。

  鄧銅咳了幾聲。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釋放在了方才的談話中,這會兒整個人明顯萎靡,而身體的抽搐越來越嚴重了。從傷口涌出的血已經淌到地面,把雷遠的袍服下擺都染紅了。

  “我不行啦。”鄧銅竭力抬手,想去觸碰搠進胸腹處的長刀,可手臂怎也抬不起來:“小郎君,給個痛快吧。”

  雷遠握住了長刀的刀柄。

  他向鄧銅微微頷首,一把抽出了刀。

  刀起處,鮮血飛濺。

  鄧銅咧了咧嘴,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幾滴鮮血飛濺在雷遠的側臉上,鮮紅的液體被城寨中熊熊的火光映照,更顯得他的臉色觸目驚心的白。

  回頭再看,城寨簡直已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爐。

  葛陵周邊有河、有水,所以才被則為糧秣物資屯放之所,若尋常火災,斷不至于如此。但雷遠大規模縱火,數百上千的火頭在短期內燃起,便完全無法阻止。

  數萬屯田民牛馬般辛苦耕作的成果,曹操治下屈指可數的屯田區域多年的積累,上百萬斛的糧食,數倍于此的牧草,已經全都陷入到烈火之中。這幾日里,曹軍的數萬騎兵難免要餓肚子了。

  困在烈火中的還有糧庫的駐軍,以及許褚帶來的數千名曹軍。他們的哀嚎聲飄揚在夜空中,如果數十里外的曹丞相沒有耳背,或許也能聽到一點。糧秣物資總有能補充的時候,可宿衛虎士的損失簡直永遠都填補不上。

  雷遠視線范圍內,越來越多的人翻越城墻,逃了出來。哪怕跳墻危險,總比留在火獄中活活燒死強。而吳班和雷銅帶了些人,引弓向跳過圍墻的那些人攢射,似乎要以此來發泄心頭的怒氣。

  雷遠起身上馬,張望了下城池。

  “將軍?”扈從們圍攏上來,等待命令。

  “還等什么?出發!”

  將士們立即行動。

  當他們漸漸遠離葛陵的時候,城寨的某一處墻頭上傳來許褚的怒吼:“雷遠!雷續之!今日的血債,我許仲康記下了…異日戰場相會,我定會當面討還!”

  許褚的吼聲雖然高亢,卻又嘶啞,透著中氣不足。看來哪怕是許褚這樣的猛人,終究也難敵水火無情,必定在這場大火中很是吃了些苦頭。

  “求之不得!”雷遠笑了笑。

  胸口處傳來隱隱的疼痛,嗓子眼有股血腥氣冒出來,但雷遠挺直了身軀,向將士們揮手高喊:“這一仗我們贏了!現在我們出發,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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