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和傅肜急步出外,將諸葛亮迎進堂內。
諸葛亮穿著一身長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騎服,外罩一件寬大的灰布斗蓬,沒有帶著羽扇,反而腰間佩劍,顯得十分精干敏捷。
為了避雨,他在斗篷外面又加了件蓑衣。大步進屋的時候,先卸下蓑衣擱在門外,但腳步仍在廳堂的地面上留下一灘灘的水漬。原來他冒著大雨趕路,這會兒半身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因為雨水帶走大量體溫,他的臉色有些青白。
雷遠慌忙又讓驛置里端了熱水和干布,再額外加了一個爐子。
三人待要落座,傅肜忽道:“軍師來得這么急,與續之必有要事商議。不如,我先告退?”
諸葛亮正端著杯盞小口啜飲,這時喟嘆了一聲:“伯祀,你留下。我有話問你。”
諸葛亮繼續飲水。顯然他這一路辛苦的很,以至于不復平日里的神采飛揚,臉上流露出明顯的疲憊之色。
傅肜的額頭沁出汗來,向雷遠連連遞眼色。
但雷遠不知該做什么,也不知該怎么起頭說話,于是看看諸葛亮,再看看坐立不安的傅肜。一時間,堂上氣氛詭異。
過了好一會兒,諸葛亮的面容才恢復了幾分血色。
他沉聲問道:“伯祀,你是來傳遞軍報的?”
“是那份關于攻占成都的軍報么?我和續之各一份,對么?”
傅肜好像除了應是以外,就不會說別的。
“我看外面停留的那些人,都是你的部下…你是今日剛追上續之的?”
傅肜忙道:“原本打算從梓潼到閬中傳信。到了閬中,才知道雷將軍先往宕渠集合部眾,所以又趕到宕渠,追著雷將軍一路過來,前后繞了遠路。若非這幾日秋雨阻路,只怕這時還趕不上。”
諸葛亮輕笑一聲:“如此說來,不枉我從江州一路輕騎快馬,來得正好。”
傅肜繼續贊同。
諸葛亮不再理會他,轉向雷遠問:“續之,那份軍報,你看了么?”
雷遠欠身道:“伯祀確實攜來軍報,說的是攻占成都之事。但不知是否便是軍師所說的那份。”
“續之不妨看一看,應當便是這份了。”諸葛亮從懷里取出一份軍報,推向雷遠:“說是軍報,內里提的都是張子喬的事。”
“那應該便是同一份。”雷遠應了一聲,謹慎起見,仍然拿起軍報看過。
這份軍報內容與雷遠先前所見完全一樣,唯獨在最后的空白處多了幾個墨汁淋漓的字,字跡頗潦草,有好幾處筆劃甚至抹出了尺牘的范圍,似乎寫的時候心緒不寧。
雷遠低聲讀道:“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
他仔細看看筆跡:“這是主公親筆?”
諸葛亮道:“正是。”
劉備雖然久在軍旅,但年輕時曾隨大儒盧植學習,腹中自有書卷。好在雷遠此世年少習文,頗曾閱讀經籍,想了想,記起這兩句話出于易經。這兩句話原本前后各有辭句,劉備將之單獨截取出來,寫在這份軍報上,話語雖短,頗蘊深意。
雷遠明白,這兩句可以理解為劉備在問諸葛亮:你擅長闡述德行和道理,能夠解除我對此的疑惑么?也可以理解為劉備在問:如果只靠道德、大義,能夠解決我面臨的難題么?
看來,那場刻意造就的成都攻防,也并不讓劉備感到舒適,這樣的行為終究與劉備數十年來的道路太不相同的。劉備是英雄,也是梟雄,并不會因為做過的事情后悔。但他或者會茫然迷惑,所以才等不及諸葛亮前往成都,便以這方法火急求教。
哪怕近年來左將軍羽翼漸豐,身邊能夠出謀劃策的能臣已不止一人。但真到了心中深藏疑問之時,他最信賴的還是那位使他“猶魚之有水”的孔明先生。
“五天前,宗預為我帶來這份軍報。宗預說,前些日子攻取成都,其間有些謀劃。但主公后來夙興夜寐、反復揣度,始終疑慮不安,不知辦得是否妥當。所以將此軍報另外謄寫一份,交到我處,想問問我的意見。”
諸葛亮徐徐道:“當時我本想乘著去成都的機會與主公會談,后來無意間問起,既為軍報,之前是發送給誰的?德艷便告訴我,之前向續之你發出過一份同樣的軍報,另外龐士元還附了書信,讓伯祀一起帶給你。我知道以后,立即動身來見你。”
原來傅肜出發比宗預還早一步,只因為繞路的關系,聯系上雷遠反而晚了。
雷遠取出龐統的書信放在面前:“便是這份了。軍師,你要看一看么?”
諸葛亮待要去取,又收手回來,搖了搖頭。
“不必了。”
“不必。”諸葛亮加強語氣重復了一句,但眼睛一直注視著書信,好像能夠透過阻礙,看清楚里面寫得是什么。須臾之后,他微微閉眼,長嘆一聲:“我不用看,但能猜出士元寫了什么。”
傅肜隱約覺得自己牽扯進了什么復雜情況,身在廳堂,愈來愈如坐針氈。他忍不住道:“軍師,雷將軍,我在外間有事,先去安置一下部屬。”
諸葛亮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
他客氣地道:“伯祀的部屬們這一程也辛苦了。此時霖雨,不妨休息幾日,不必急著趕路。”
傅肜連忙趨出堂外。
雷遠以為,諸葛亮讓傅肜離開以后,便會看一看龐統的書信。但諸葛亮絲毫都沒有這個意思。
他露出思忖的表情,慢慢道:“我和士元相識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風格大膽果決,一旦捕捉到合適的機會,立即投入激烈手段。為圖結果,更不憚捭闔權變。主公在荊州的時候,雖據數郡之地,但終究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直到如今益州在握,才真正獲得翻然翱翔的威勢。其間的謀劃,多賴士元之力…這也增強了士元的信心,使他敢于促使主公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便如成都之事。”
雷遠微微點頭,而廳堂里一片寂靜,只有諸葛亮舒緩的語聲回蕩。
“之前他既已制造理由清洗成都文武,為主公驅除不需要的益州舊人,那么之后,他的目標就該是劉季玉了。因為在他看來,劉季玉這個益州牧是主公賴以獲取益州的憑籍,也是主公徹底掌控益州的阻礙。至于以什么理由來處置劉季玉,那便需要續之的協助。畢竟張魯掌握在續之手里,續之讓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雷遠苦笑道:“那倒也未必。”
諸葛亮擺了擺手,向雷遠所坐的位置傾斜身子,沉聲問道:“如果士元和續之達成一致,不難制造一起事件來解決劉季玉。問題是…續之你覺得,這樣做對么?”
“或許能有其它的辦法,不一定要這么做?或許…”
“續之,我們不談其它。”諸葛亮截斷了雷遠的話頭:“我只問,成都之事,或者將要處置劉季玉的手段,你覺得這樣的做法,是對還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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