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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超的本隊開始行動了。
戰鼓打了三通,雄渾悠揚的號角聲取而代之。
上百面各種形制的軍旗晃動指示,數千人乃至上萬人用低沉的嗓音應和著,陸陸續續地起步向前。
從雷遠所在的位置看去,那一隊隊將士的行動,就像是覆蓋在地面上的黑色或黃色濃烈色塊忽然化開,然后沿著復雜多變的路線慢慢流淌過來。畢竟那是規模極大的一支軍隊,人數極多,分布的范圍極大。看那架勢,似乎將士們的裝備水平、戰斗欲望也差異很明顯。所以一旦投入進攻,很快就分成了有些雜亂無章的無數小團隊。
雖然張魯在漢中經營二十載,可麾下將士們投入作戰的時候,卻并沒顯示出多少正規訓練的痕跡。由他們或者躁進或者猶豫的前進姿態來看,與其說是雄踞一方的經制之兵,不如說是張魯的鬼道擁躉更妥當些。
后世常有種種說法,明指傷亡率達到多少,則軍隊必崩潰云云。雷遠也曾對之信奉不疑。如果照此分析,眼前這支軍隊,顯然就是死傷不到一成就會崩潰的烏合之眾了。
但雷遠來到此世之后也發現,某些后世以為的金科玉律,或許可放在較大尺度作為參照,但如果機械地將之用在具體的某一次戰斗、用在具體的某一支軍隊,往往謬以千里。
以適才的羌胡騎兵為例。羌胡人性格勇悍,甚至以戰死為吉利。因此在單一次戰斗中,羌胡的精銳騎兵能夠承受極其巨大的傷亡而斗志不懈。過去數十年的涼州羌亂里,他們無數次參與了慘烈到難以想象的戰斗,足以證明這一點。
但因為蠻夷落后的社會體系所限,他們的精銳戰士,同時也是掌管數帳或數落的基干小酋、小帥。他們損失到了一定程度,則將動搖上一級酋長、渠帥的統治。這批酋長渠帥們為此斤斤計較,絕不愿投入長期戰斗。由此給漢家軍隊留下的印象,便是羌人果于觸突、不能持久。
而雷遠自家宗族部曲呢?雷遠不敢說數千人個個都勇敢堅韌,只他身邊的親衛部隊,每個人及其親眷家人都得宗族恩養,世世代代都與廬江雷氏捆綁在一起。只要雷遠本人在、廬江雷氏宗族在,這支軍隊就能夠堅定地戰斗到最后一息。如果這樣的軍隊會因為兩成三成的損失而潰散,那雷遠未免太失敗了。
至于眼前的馬超本部,也是一樣的。
他們看起來松散而缺乏組織,似乎無法與嚴整的軍陣相匹敵。但在上萬人的軍隊中,或許潛藏著篤信五斗米道的死士,或許還有被馬超捏合在一起的強兵。只要馬超這天下聞名的豪勇之將在,他們能夠發揮出什么樣的戰斗力,簡直無法預料。
他們來了。
連衡之陣的右翼有高坡遮護,使得敵人不能往這個方向迂回,只能從正面和左側發起沖擊。
對面的號角聲不知何時停止,節奏動人心魄的進軍戰鼓再度擂起。而敵人最前方的一部分,前進的步伐逐漸加快。一撥撥步卒以數十人到一百人為單位,吶喊著沖鋒;他們合計大概有二十余撥的樣子,橫向廣闊分布。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列成陣型,用簡陋的木盾彼此掩護,但因為曠野上難免有崎嶇起伏之處需要避開,于是越到近處,隊形越散亂。
迎接他們的是雷氏部曲仿佛無休無止的箭雨。一排又一排的箭矢簡直在空中首尾相繼,每落下一排箭矢,就有若干人踉蹌著倒地。這些士卒大部分都沒有著甲,就算有甲胄的,也都是些無法抵御射擊的輕質皮甲,于是箭矢就像割草一樣,將他們一批一批地射倒。
同時間,敵軍的弓箭手也開始反擊。他們有的隨隊前行,在高舉的盾牌掩護下還射;有的則組成三五十人的團體,向連衡之陣中來箭的方向施以密集的回射。
連衡之陣內的將旗飄揚處,也吃了一撥拋射來的箭矢。箭矢夾帶風聲,“嗖嗖”直響,接二連三地打在將士們的甲胄和盾牌上,有兩名扈從受了輕傷,但他們站在原地分毫不動。
甚至有幾支歪歪扭扭的流矢飛到雷遠面前,被王躍揮出刀鞘拍飛。
大體來說,步弓手所使用的弓箭強度和命中率都遠遠高于羌胡的騎射手,所以雷氏部曲中也開始出現接連不斷的傷亡,尤其以拋射入陣中的箭矢殺傷最大。
為了配合玄德公入蜀的計劃,穩定控制巴西郡和米倉道,雷遠所部在過去的一個月里迅速擴張了人數。但必須承認,在填充入大量益州本地民伕以后,部曲的穩定程度明顯下滑了。
有經驗的將士哪怕受傷,也會強忍著不離開原位,也盡量不大聲叫嚷,這樣便于軍中醫者及時趕來施救,還不至于影響同伴的士氣。但新兵們必然做不到這一點。
有新兵在中箭以后大叫大嚷:“救我!救我!”眾將隨即看到傳來叫聲的方向隊列動搖,顯是這傷員其實并非重傷,竟還能分開同袍們,自行向后逃跑。
雷遠眉頭一皺,正待傳令,那新兵的叫聲戛然而止。
頃刻之后,數名執法刀手一齊高呼:“雷澄校尉下屬,庚字曲士卒楊晨,不聽號令,擅自亂陣,已被斬首!”
眾將忍不住彼此對視一眼。老宗主在世的時候,雷氏部曲各曲的編號以天干排序,后來部眾迅速增長,天干不敷使用,又加了地支在內。但田漠卻在前頭掛了某某校尉下屬這幾個字,必然使得該校尉下屬將士們勃然大怒。
這或許也是一種激勵吧。
而各部軍官們立即此起彼伏地大聲喊叫:“全都站穩了!不許動!妄動者斬!”
兩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從雷澄所在右翼的正面,到雷遠本陣的正面,到丁奉所在左翼的正面和側面,兩軍之間形成了綿延的接觸線。
在這條線上,雷氏部曲的槍矛手們前后數排都把長矛向前探出。鐵質的矛尖密密麻麻,在陽光下發出閃閃的寒光,就像是某種周身利刃的龐然巨獸,令人不寒而栗。
最前方的漢中士卒們只能在這鋼鐵叢林前止步,有人繼續用弓箭射擊,有人用準備好的石頭向陣列內部投擲。待到后方的步卒們不斷用來,繼續向前的時候,最前排的士卒們就被推搡著,不得不直接與槍矛對上。
就在這時,負責督領此部槍矛手的軍官忽然大吼發令。他下屬的槍矛手隨之高聲大喊:“殺!殺!殺!”
伴隨著吼聲,槍矛手們向前踏出一步,持槍劈頭蓋臉地亂刺。
三聲喊殺之后,所有人又齊步后退。
數十名漢中士卒就在這極短的時間段里被戳刺而亡。他們的身軀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水袋那樣癱軟在地,開始向地面傾瀉出鮮血。
有的人中了一槍、兩槍,血就流得慢些。有的人或者因為著甲、或者因為身材雄壯,遭到許多槍矛手集中攢刺,于是身上多了數個甚至將近十個巨大的穿透傷,整個軀體都快稀碎了,他的血液像是溪流那樣,往地面的低洼處匯集。
但槍矛手們也并不能全身而退,難免有動作慢的,或者后退時不小心,被此前拋棄在地上的羌胡騎兵尸體絆倒得。他們立刻被浪潮般涌來的敵人隊列吞噬,眨眼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