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就快過去了。
此前數十年間瘋狂吞噬人命的亂世,似乎在這一年里稍稍舒緩。放眼可及的天下間,除了荊揚兩州之間的小小沖突,其它地區,竟然都是和平的。
可有心人都明白,這和平,只不過是更大規模戰爭的序幕罷了。自從建安十三年,曹丞相的數十萬大軍在赤壁戰敗,失去一舉席卷南方的機會以后,那些有機會,或者自以為有機會問鼎天下的英雄們,將會長久地對抗下去,以無窮無盡的殺戮來互爭雄長。
更不消說,如今在南方崛起的,正是曹丞相最忌憚的那位老對手和老朋友,左將軍劉備。
無論是許昌的朝廷,還是鄴城的丞相府中,都有人將荊州的風云變幻落在眼里。曹操對此心知肚明。
數十年來艱險絕倫的斗爭,賦予了他超群的敏感,或許只有在南征的某一個階段里,勝利唾手可得的幻覺使他稍有松懈,但回到鄴城的曹操,仍然是那個機敏、多疑而冷酷的政治怪物。
所以他感覺到了,哪怕他在赤壁戰后竭力穩定局勢,可是隨著孫劉兩家的重新協調,許多人對霸業有所動搖,而重重堅冰之下再度生出了潺潺暗流。
“呼…”曹操長吁一氣。
數十年的奮斗以后,仍然不能贏得絲毫休憩的機會啊。越是登高,越覺得高處不勝寒,而放眼四望,只覺得天野之間一片蒼茫,并無前路可言。
他止步嘆氣的動作,卻引起了下方許多人的躁動。
幾名工匠頭目當場就軟手軟腳地跪伏下來,還有些官吏兇狠地推搡他們,有人呼喝著,要求士卒過來逮捕這些工匠。
工匠應該是誤會了,以為自己突然來此,是對建筑的興修進度有什么不滿;而那些官吏,純粹就為了在自己面前表現,不不,他們不至于把曹某人當傻子,他們是做給同僚們看的…這又何必。
“好了!”曹操揚聲喚道:“都停下!此地很好,我很滿意!”
樓宇下的人們瞬間又恢復肅然。原本趴在地上的工匠頭目被扶起來,還有人殷勤地拍拍他們衣服上的灰塵。真是丑態百出。
曹操下意識地沿著梯級往上方再走幾步。此處的階梯兩側還沒有安裝扶手,他登臨之時,略微俯身以保持平衡,結果凸起的肚腹壓住了大腿,以至腳尖磕在階沿,整個人趔趄了一下。
這一來,下方又傳出連串的驚呼。
“父親!小心!”身后有人問候,還伸手來扶。曹操啪地一聲,將那人探出的手臂打開了。
曹操繼續向上。
這里是銅雀臺,是鄴城的制高點,應該也是天下最雄偉高聳的樓臺了。
銅雀臺位于鄴城的西城墻,動用了工匠七千人興造。已經完成的主體高達十丈,其中有屋宇一百余間,在臺頂又建五層樓,高十五丈。
曹操此刻就在五層樓的四樓,還差最后一段臺階,就可以抵達最高層。
樓宇中尚未雕飾,許多木料甚至沒有上漆,看起來略微有些粗糙,但外窗的銅籠罩已經全都裝上了,確實華貴非凡。透過窗欞,可以看到規模宏大的鄴城。
按照設計圖紙,銅雀臺的臺頂還會再矗立一座高一丈五尺的銅雀,天氣晴朗時,數十里外可見流光溢彩,仿佛仙居。
曹操瞇起眼睛,繼續想象銅雀的樣子,一時沒有什么結果。將作那邊,前后提交了好幾個銅雀的試樣,但曹操都不滿意。所以也就借著這個理由,將整座銅雀臺的施工,還有銅雀臺左右金虎、冰井二臺的奠基工程,全都停了下來。
身后的梯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曹操回頭看看。
上來的是子桓和子建這兩個孩子。其他人都小心地候在下方,不敢與自己站在同等高處。曹操不禁想,如果自己再上一層,會如何?子桓和子建兩人,會惶恐地等在下方,還是躍躍欲試,也想看看高處的風景呢?
“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他們停工嗎?”他問。
曹植道:“孫劉兩家重新劃定荊州領地以后,劉備進駐江陵調兵遣將,作興兵北伐之勢,又分遣使者奔走各地,聯絡各地擁有實力之人,大肆抨擊父親,污蔑父親有廢漢自立之意。所以,父親暫停三臺的建設,以絕海內之人妄相忖度。”
“如果只有劉備孫權之流,倒也無妨…”曹操微微搖頭。
曹丕躬身道:“除了孫劉兩家逆賊以外,朝野間也有謗議。尤其是許昌的朝廷公卿們,最近頗有對三臺指手劃腳的。我以為,荀令君雖然沒說什么,但也有同樣的想法。”
《公羊》上說,天子有三臺,而諸侯二臺。三臺的建設從一開始,就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如今劉備聲勢極盛,這些人便與之內外呼應,妄圖向鄴城施壓。
比如荀令君,就是其中之一。
父子三人都知道,荀令君在許昌擔任漢家朝廷的侍中、守尚書令,已經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來,荀令君協理朝局,從無任何疏漏,如果有什么話不合他的心意,就根本不會從許昌傳出來。而傳出來的話,一定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荀令君的意思。
歸根結底,還是由于軍事上的失敗導致政治版圖的動搖。
在十五年前,許昌是個適合皇帝落腳的地方。可現在,曹操覺得這座城池距離荊州太近了,太容易受到荊州的影響。
“我初起兵時,不過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望能封侯得征西將軍。如今身為丞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然則,設使這天下無我,數十載來,已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如今天下將定,卻說我有什么不遜之志,實在可笑。”曹操徐徐道:“你們二人以為,應當如何應付?”
曹丕道:“許昌朝廷那邊,多有小人搖唇鼓舌,此風斷不可長。我愿前往許昌面見荀令君,讓他查一查是什么人私心相評,請他親自出面,一一嚴懲。”
曹操點了點頭:“子建呢?”
曹植大聲道:“兒以為,三臺已經修建了,就絕不能因為庸碌之人的口舌而停工。我們不僅要繼續建設三臺,還要在建設完工之日大閱諸軍,請鄴城的文人士子們行文作賦,壓倒許昌的聲勢。”
“說得都很好,這兩件事,都可以辦起來。”曹操輕輕拍手:“子桓!”
“在。”
“正旦以后,我會令人舉你為五官中郎將、副丞相,配備僚屬、儀仗、衛隊。你就帶著你的僚屬、儀仗和衛隊去一次許昌,代表我,見一見荀令君!”
曹丕大喜過望:“是!”
“至于子建…”曹操看看神色若有所失的曹植:“你先負責督促三臺的建設,我要盡快看到一個輝煌宏麗的三臺,要讓鄴城上下文武,要讓天下人都為之懾服!”
曹植并不喜歡這種過于瑣碎的實際事務,但他立即躬身道:“父親,請放心。”
他隨即又問:“父親,之所以有人胡言亂語,與荊州劉備的鼓動脫不了干系。劉備那邊,又該如何應付?”
他踏前半步,鏗鏘有力地道:“若父親有意起兵討伐劉備,我愿意從軍報效,為父親斬下逆賊之首!”
曹操哈哈大笑。
“你不懂!你不懂!”笑著笑著,曹操拍打著高樓外沿的欄桿,感慨地道:“劉備,吾儔也,可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他既然做出整軍經武、意欲北伐的姿態,一方面是有信心在江陵城下與我軍決一勝負;另一方面,也料定了我不愿虛擲兵力于此堅城…實際上,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江陵,甚至也不在荊州,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有辦法!哈哈,哈哈哈!”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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