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確實狹小,但整潔干凈,王延的從騎們就在院落里席地而坐,好奇地左右看看。
辛月折返屋里不久,后里面出來個男孩,客客氣氣地給從騎們端來飲水。
王延沖著那孩子笑了笑,與任暉進得屋里,分賓主落座。
“此前景叔見我時,倒不曾這么客氣,今日如此,大概是聽說了宗主的安排。”
“是。”任暉想了想,也不隱瞞:“幾位受玄德公擢為校尉,又得宗主賜予部曲、徒附,從此以后,便可自居一族之長,身份與我等大不相同了。宗主如此厚賜,實在是…實在是驚人的慷慨,足見幾位在宗主心中的地位,令人艷羨之極。”
任暉平日里言語并不多,軍中指揮號令時更是言簡意賅,這時候卻說了長串,顯然是心里反復盤算過的。
此前雷遠宣布,將會分割樂鄉的莊園,賜予郭竟、王延等將。這不是一般的賞賜。
在這亂世當中,朝廷權威不存,政令難以深入基層,而士族、豪強壟斷鄉里,肆意分割人丁、戶口,將之作為家族的傳承根基。某種程度來說,新起的政權本身,也在與豪族們共同瓜分漢室遺產,只不過憑借其軍政力量,能夠攫取最大的一份罷了。
如此局面下,無論政權還是宗族,都把人丁、戶口看得極度重要,不容侵奪,更不會輕易將之分賜。在任暉的印象里,北面那位曹丞相打著漢室旗號為麾下將帥增封食邑,哪怕立下極大功勞的重臣,通常一次也就賜予數百戶,還不知道到手究竟有多少。
而雷遠此番分賜給諸將的,都是擁有三五百戶的富庶莊園。以此授予郭竟等五將,等若憑空分出了五個擁有數百戶徒附,上千人丁的豪族。
這樣的規模,較之于習氏、向氏、龐氏這等荊襄巨族固然遠遠不如,但已經可以和枝江霍氏、武陵廖氏之類的小族相提并論,經營若干年后,或許能出二千石以上的州郡大吏。
任暉不像郭竟、王延那樣,與雷遠有著深切的私人情誼,也不像鄧銅、賀松之類,受廬江雷氏幾代人的恩養。雖然曾經落魄,可隨著地位和職權的提升,他本身強烈的功業之心漸漸恢復,于是更加期待通過戰功獲得的回報。
此番郭竟等人得到的,就讓他既羨慕,又感慨。他自己估算,好像除了這五人以外,將校中間較出眾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雷澄,雷澄是親族,不用操心。那么,這樣的賞賜是否還會再有?自己是否會有真正成為一族一姓之主的機會呢?
任暉很想找人問問。
他和郭競交情深厚,可郭竟最近一直忙于巫縣、秭歸等地的軍事部署,不在夷道。那就只有問問王延了,這名老將雖然軍事上的才能有限,但深得雷遠信賴,見事也很明白。
這時候辛月端了些烤餅、干果之類上來。
兩人今日忙碌得很,肚子都餓了,各自猛吃了一陣。
任暉咽了幾口烤餅,覺得口干。他直接起身,端起屋角的水壇灌了半肚子,回來落座。
肚子里有了些東西,人就舒坦很多。眼看王延也吃得差不多了,任暉低聲問道:“只是…宗主這么做,不擔心廬江雷氏本族的力量被削弱么?”
王延呵呵一笑。
“此番劃出一千五百戶,六千一百多口,當然不是小數目。但宗主如今身為奮威將軍、宜都太守,自然有種種途徑重新擴充力量。前日我聽周虎說,只在最近的一個月里,從大江南北的深山中出來,意圖投獻的漢家子民,就不下四百余戶,以后只會更多。就算其中大部分會歸入郡縣,宗族也能獲得不少好處。然則,廬江雷氏本族的擴張,終究有其限度,到適當的時候,宗主應當還會繼續分拆人丁、莊園,授予立功的將校們。”
“哦?”這個消息是任暉愛聽的。他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情,略微趨前身體,壓低聲音道:“王公此言…是真的?”
王延撫著須髯,笑了笑。
任暉是近來極受宗主重視的將校,就連跟隨雷緒多年,資歷極深的沈真、韓縱也不如他,只是他投效的時間畢竟太短,一時不適合超拔。王延此來,本就得了雷遠的暗示,有些話,要對任暉仔細交待。
任暉起身到堂前,把門扉虛掩半扇,回來問道:“王公?”
“景叔,你想。宗主前幾日剛過生辰,如今年方二十二歲。二十二歲的奮威將軍、宜都太守,還直接掌控宗族人丁三萬余,部曲將近四千,幾近玄德公麾下兵馬的十分之一。你覺得,合適么?”
任暉抽了口冷氣:“難道玄德公有什么…”
“玄德公寬仁弘厚,當然并沒有說什么。值此亂世,方當用人之際,玄德公以后給予宗主的權柄和地位,只會更高。但如果宗主一意擴張宗族的力量,長遠來看,不是君臣相處之道。”
王延伸出手,做了個秤桿上下擺動的樣子:“宗主親口向我們交待過,日后必會不斷的拆分家族規模,以維持適當的平衡。否則,只怕玄德公事業蒸蒸日上,我們這些武人卻沒有立功的機會。”
任暉微微頷首。
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以玄德公的雄武,麾下文武的志氣高昂,今后的地盤絕不會止于荊州。但如果宗主始終以宗族部曲的模式統轄諸將,那玄德公只怕不會給予太多立功的機會。
這倒不是說擔心尾大不掉,而是政權對待地方強豪的通行辦法。就像漢水對岸那位盤踞在安陸、石陽等地的文聘文仲業,他的宗族規模,大致便與廬江雷氏相仿。如果此人始終像此番南下作戰時那樣,擺出一副不顧大局而死保自身部曲的架勢,估計這輩子都會被曹公按在江夏。
“就像曹操部下的江夏文聘,或者汝南李通之流。”他對王延說。
王延輕輕拍了拍案幾:“景叔所見無差,確實如此。彼輩眼中只有自家宗族的私利,于是只能做守戶之犬,而宗主的雄心可不止于此。所以,日后但有征伐,宗主還會不斷地拆分人丁戶口,甚至拆分部曲以酬功。”
他盯著任暉的眼睛,沉聲道:“宗主親口對我們說,有機會得到這等賞賜的,不僅我們五人,也包括景叔你,還有沈真、韓縱,乃至更多的廬江雷氏部曲將校。宗主希望,大家都能夠建立赫赫功勛,封侯敗將,乃至于憑借軍功,建立起新的世族。他絕不會始終將豪杰之士拘束在一家一姓的部曲之中,為一家一姓的利益來驅使。”
任暉默然片刻,拱手施禮道:“我明白了。宗主的胸懷志向,我們遠遠不如啊。”
“明白就好,哈哈。”王延起身道:“吃也吃過了,喝也喝過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任暉將王延和從騎們殷勤送出莊園以外,才折返回來。
他看到辛月倚在門邊,翹首等待的樣子,像極了妻子在等待丈夫。
任暉忽然有些緊張,他緊走幾步,吭哧吭哧地道:“我剛才和王公說了,我要娶你。”
辛月眼波微動:“哦?”
任暉粗糙的老臉漲得通紅:“你會答應的,對吧?呃…我現在是假司馬,不過很快就會當上校尉的,還會有自己的莊園。就是平日里住在軍營,回家的時間少些…你覺得怎么樣?”
辛月瞥了他一眼,輕輕牽住他的袍袖:“你進來,我替你換身衣服。”
任暉大喜:“好!好!”
背對著任暉的辛月注意保持著婀娜步態,聽著他沉重的呼吸聲,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哼,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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