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銅是真不明白,一眾部下們有的明白,有的裝明白。
這大概是近來最糊涂的一仗,明明只是突擊了敵人小股騎隊,造成敵方死傷不過數十,己方其實也死了七人,傷了三十余,這怎么就能讓上萬的曹軍止步?
雷遠倒不介意為將校們解釋解釋。
玄德公對荊州已有鯨吞之勢,而自家的實力也必將上一個臺階。由此,也就對雷氏部曲軍官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們中的少數人,能夠跟上形勢,展現出承擔重擔的能力,但更多的人會被惰性所控制,不思進取,用一刀一槍拼殺的經驗去應對新任務…那樣一定會出大事。
雷遠不希望看到這種情形,所以他不斷地抽調部曲中的人才擔任扈從,使扈從們跟隨自己,開拓眼界,然后再返回到軍中,把新的見識、新的想法擴散出去。但這樣還不夠,像是鄧銅、賀松這樣的軍官們,經歷非常豐富、戰術指揮和判斷也很準確,但脫離了戰場以外,他們的思維未必及得上后世一個普通學生。
這就需要雷遠抓住一切機會,向他們傳授。有些東西,真不是能夠懵懂得來的。
倒不是雷遠傲慢自矜,畢竟兩世為人。他所經歷的教育、所接受的信息,使他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反復總結、歸納、分析、提煉;進而從一次次成功和失敗中提升自己,從一個戰場上的新手,漸漸成為能夠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將才。
眼看清理戰場已畢,雷遠叫眾人起身上馬,沿著來路折返。
因為多了數十匹戰馬,隊伍的聲勢比原來煊赫許多。
雷遠一邊策馬,一邊徐徐問道:“身為武人,不可不知兵法。兵法當中,對謀取勝利的方式,有三種說法,你們可知道?”、
部屬們當中,李貞、賀松讀過一些兵法,其他人幾乎全無接觸。但就連李貞、賀松也茫然搖頭,于是眾人都道:“請宗主指點。”
雷遠道:“其一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能夠修甲兵、繕戰具、上下同欲,進而對敵人形成以鎰稱銖的巨大優勢,迫使他們屈服,這是全勝,是最好的。其二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當敵方的一舉一動和影響戰局的各項要素皆在我掌握之中,那么自然而然就能做出正確決策,沙場破敵。”
他想了想剛才的情形,繼續道:“然而,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很難做到一、二兩項,怎么辦?那就需要用第三種方法來擊敗敵人…”
李貞立即道:“我知道了,第三種方法便是像剛才那樣,以詭道致勝,以欺詐制敵!”
“說得很好。”雷遠頷首:“用欺詐制敵,那就是蒙蔽敵人,進而迷惑敵人,最終誘導敵人。就像剛才那樣,我們并沒有直接告訴敵人任何東西,但我們精心安排了幾項細節,使得敵人在此基礎上,自然而然地拼湊出了他們自以為正確的判斷…當然,這樣的手段只能用于一時,但我們本來也只需要爭取一點點的時間,對么?”
賀松思忖著道:“宗主的意思是,吳侯的援軍很快就會抵達,到那時,就算曹軍進兵,也無須我們再操心?”
“是啊。”雷遠微笑道:“吳侯的力量已經不足以控制荊州了,但他總還會努力一下的。我們要相信吳侯啊。”
雷遠在來此之前,與諸葛亮進行過反復的推算。吳侯性格剛勇,遇強愈強,哪怕失去了最可靠的統帥,也絕不會輕易表現軟弱。這時候南郡、夏口兩地曹軍的調動,正撞上吳侯急于示強的心態,兩家十有八九會斗上一場。
雷遠只需及時將力量投送到峽江一線,就可以坐觀兩家惡戰。說不定還可以趁機渾水摸魚,撈些額外的好處。之后再看孫劉兩家、孫曹兩家之間的情況變化,做適當的行動。
說話間,騎隊再度經過當陽縣城。
前次經過的時候,城池內外亂哄哄的一片,簡直看不出有形成防御的可能,這會兒再來,士卒們倒有了幾分嚴陣以待的樣子。當騎隊靠近的時候,甚至還有一些弓箭手在城墻上作出威嚇姿態。
呂蒙不愧是東吳重將,哪怕在這樣的逆境中,也已經竭力做到最好了。
這時候馮熙應該也在城里。按照兩人此前的約定,雷遠應當入城與之相會,再和呂蒙共商接下來的戰守策略。
但雷遠沒打算入城,他更不可能與吳軍共同作戰。
適才一行,已經替吳人爭取了一兩日的時間。作為盟友做到這份上,便足夠了。接下去呂蒙該怎么整頓城池守御,怎么應付后繼的曹軍,他又會給吳侯獻上一個怎樣的爛攤子,都和雷遠沒有關系。
這一兩日的時間,也是雷遠非常非常需要的。按照事先的安排,由巴丘坐船來的馮習、霍峻、向寵、杜普四將,將逆流而上,于今日晚間抵達夷道稍作休整,后日渡江抵達夷陵。
只要搶在孫、曹兩家之前占據夷陵,則西面峽江諸城不攻自落,而通向益州的、最終要的一條通道,將會完全掌握在玄德公的手中。而雷遠現在的任務,則是配合船隊奪取夷陵;至少,控制住夷陵城外的渡口,以便大隊人馬登岸。
為此,雷遠帶著五百騎兵晝夜兼程,在枝江縣城附近渡過沮水,然后在鄉導帶領下,沿著蜿蜒起伏的山巒谷地疾行,每日都奔走一百余里才休息。
隨著他們一路往西,地形愈來愈高聳深險。有的道路兩旁,山壁仿佛直立著一般,而巖壁上還有千百年生長出的蒼虬古木,樹枝交錯著,遮蔽了陽光,好像馬上就要兜頭蓋臉的墜落下來。
起初沿途還看得到零星的村落,沒過多久,人類活動的跡象就消失了。只有無數山頭綿延連接,一條原本開闊平坦、現在到處坍塌失修的道路起伏向西。當騎隊奔馳在道路上的時候,馬蹄聲在山間峭壁往復震蕩出回響,有時候引起深山中虎豹熊羆之類的猛獸怒吼示威,又被秋風激起的林海濤聲掩蓋。
這樣的強行軍,對人、對馬,都是沉重的負擔。好在雷氏部曲們大都是苦出身,多年來習慣了艱辛勞碌的環境,身體底子不錯,忍耐力也很出色。只有少數傷兵實在堅持不住,雷遠將他們分成幾批,安置在路邊能夠避風躲雨的地方,承諾戰后會盡快來接應他們。
因為人少了,戰馬雖然也有生病或者在山路中崴腳、傷蹄不能堅持的,但還夠用。
比較意外的是鄧銅也成了被安置的一員。因為長途策馬,導致他的兩處傷口迸裂,越來越惡化。鄧銅起初堅持著,后來鮮血透過包扎的布帶滲出來,又淌到馬鞍上,被他的得力助手劉七發現了。經過一番爭執以后,劉七帶著幾個部下,把竭力反對的鄧銅按倒在一處廢棄的亭舍,過程中還被暴怒的鄧銅咬傷了耳朵。
群山間的行程在第三天清晨結束了。
向導指著前方,大聲道:“雷將軍,你看,這就是夷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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