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里,韓縱的親兵來尋徐說時,徐說仍在自家帳篷里擺開沙盤,忙著敲定哨卡的設計;而他所在這一什的士卒們,已經在整理必要的行李,準備接下去往北方山區的探索。
徐說這幾天非常繁忙。一方面,徐說自身所屬的部隊按照小郎君的命令,已經開始樂鄉城北部軍事堡壘的建設,整個過程都需要徐說的指揮安排。另一方面,此前偏將軍帳前吏陶威已經初步確定了二十余處有必要、而且適合設置哨卡的地點,就等徐說的設計完成,立即調人開工興建。這一來,徐說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分頭干活…好在哨卡的設計并不復雜,半天就夠了。
樂鄉縣的氣候多雨潮濕,所以哨卡不用夯土,而選擇以竹木來搭建。每處哨卡都需要登高觀察的望臺、供士卒們休憩并有一定防御作用的營壘、存放武器甲胄的倉庫,還有畜欄和簡單的排水系統。這對徐說而言并不為難,但他之前的精力都在較大規模營壘的規劃上,直到今日才能抽空將之完成。
說來也是可笑,徐說當年從軍,本是因為深深厭惡工匠的低下地位,試圖憑借自己的勇力搏一份出身。沒想到數年下來,有些呆頭愣腦的他幾番出生入死,只換來區區什長,反倒是憑借著土木興造上的家傳本事,突然間成了各部將領眼中的紅人。這種局面并沒有讓他有多么自豪,反倒是很茫然,他簡直不知道自己過去這些年的辛苦是為了什么。
韓縱的親兵興沖沖闖進帳內,告知小郎君即將給予褒獎的時候,徐說剛開始把沙盤上的草圖復寫到絹帛上,那親兵來得突兀,驚得徐說手腕一抖,筆墨在白絹上落下了半個手掌大的污跡。
“壞了!壞了!”徐說扶著額頭大聲抱怨。
“哈哈,徐說啊徐說,你要走大運了,區區一幅白絹算得什么?”那親兵與徐說很熟絡了,不管不顧地說了一通,最后用力拍打著徐說的肩膀:“明日午時,務必把手頭的事情放下,在營中等待小郎君的校閱…千萬莫要忘了!”
被那親兵一拍,徐說的手腕又是一抖,于是絹帛上再度落下污跡,眼看不能再用了。
“你出去!”徐說發怒。
親兵不敢惹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明日午時,千萬莫忘!”
“知道了!”徐說頭也不抬。
到了午時,他總算將圖樣完成,連忙令士卒將之送往縣城里陶威辦公之處。
徐說走出帳外,揉了揉眼睛,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看著另外幾名士卒已經把進山踏勘所需的準備都做好了。他們都換上了厚實的衣服,腰挎繯首刀,斜背著弓和箭囊,還額外牽了兩匹老馬來作為從馬。這種厲兵秣馬的狀態,讓徐說覺得很自在,他堅持認為自己是個武人,而非工匠。
于是徐說立即披了戎服,帶了自家的武器,又將筆、墨和竹牘之類用一個包裹裝好了放在自家那匹戰馬背上,隨即領著部下們出營。
此行已經得到幾位將校的允許,也向軍正報備過了,因而一行人不再耽擱,很快就進入山谷,隨即沿著山勢向西北方向迤邐前行。
山谷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道路,只有一些分布著稀疏灌木的坡地犬牙交錯著,在坡地間,有道山間小河緩緩流淌,順著山勢綿延而上。河畔有水流沖擊成的碎石灘,顯然等到春夏漲水的時候,河流會比現在寬闊很多。
在幾處有灌木林遮蔽的岸邊,徐說等人找到了許多被丟棄的木筏。木筏的制作可謂粗劣至極,連樹木上的枝丫都沒有砍干凈,但是很新。應當是前幾日那批偷襲樂鄉縣城的蠻人所用。
很顯然,這條小河對蠻夷來說是足堪運輸大量人員物資的通道,如果不能盡早加以封鎖,天知道之后會發生什么。
說來奇怪,自從前次那批偷襲的蠻夷被擊潰以后,深山中就再沒有動靜了。這讓包括徐說在內的將士們都覺得古怪,以蠻夷的兇惡,絕不應當吃虧以后就憋著,可他們偏偏就沒有任何反應。
俗語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這樣小心翼翼地等待下去,甚是辛苦,所以雷遠才決心設置大規模的軍事堡壘,徹底封死山谷的出口。這也是雷澄和屬下將校們決心在山谷深處建立一個固定哨所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夠在蠻人有所行動之前提前偵知,以使樂鄉縣城方面及時防備。
一行人繼續循著河流而上,沿著河邊,他們陸續發現了荊蠻大隊人馬行進的痕跡,比如污泥灘涂上密集的腳印,比如熄滅的篝火和被撕咬過的野鹿、山雞之類殘骸。這就證明他們行進的方向是正確的。
大約走了兩個時辰,便越過了此前幾次踏勘的最遠范圍,漸漸進入到不知名的深山老林之中。小河的河道變得狹窄,河岸邊開始出現枝杈縱橫的密林,河灘邊緣覆蓋著成年累月堆積而成的枯枝敗葉,全都已經腐朽了,透出潮濕而厚重的古怪氣味。馬蹄踩上去,枝條發出吱吱嘎嘎碎裂的聲響。
這時候太陽已經偏西,光線被連綿的巖崖遮掩,使得山谷深處忽然晦暗起來。
一名士卒看了看小河上游深邃而陰沉的景色,露出畏懼的表情:“再往前,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萬一遇見蠻人,就得廝殺見血…不如順著河退回去,看看沿途哪個地點適合設立哨卡的。”
徐說搖了搖頭。一路走來,適合設立哨卡的地點當然有,但那些地方都太近了。兩個時辰的步行距離,如果蠻夷順水而下,大概一個時辰不到就能抵達樂鄉縣城…那么,就算在哨卡提前發現敵人,又能起到多大作用?既然要建立哨卡,至少得保證預警時間才行。
他思忖了半晌,對部下們說:“我們再往前走一走,先找個合適的地方扎營。等到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
于是他們繼續走了兩三里地,找到一處由幾塊巨石圍攏、比較干燥的臺地。他們把馬匹趕到臺地下方,有人從馬背上卸下輜重,搭建簡易的行軍帳篷,有人往遠處去撿拾柴禾,準備用來起灶生火。
可是沒過多久,忽然聽見林間一陣淅淅索索的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林間奔跑,又像是風刮過樹林,卷動了樹葉。
徐說立即警惕地聚攏士卒們,用巖石作為掩護。這些幾日他們從本地的百姓口中,頗聽說不少關于蠻夷的兇殘故事,都知道深山中蠻夷出沒,誰也不敢有半點放松。
凝神屏息地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聽到其它響聲。徐說小心翼翼地伸出頭張望,只見到一頭灰褐色的野鹿穿過橫生的枝葉,從林地間探頭探腦地過來,大概是要到河邊喝水,走了幾步,大概發現到人類的氣味,于是蹦跳著離開了。
“是野鹿。”他低聲道。
有人輕聲笑道:“抓住它,今晚就有鹿肉吃了!”
徐說啐了一口:“不要多事。”
黃昏時分,林間仍有斑駁光影透入,可他已覺得視野明顯受限,這時候,根本不可能打獵。他有些后悔:適才不應該繼續向前的,哪怕只有兩里,也已經離開了熟悉的地形,太危險了。他是來踏勘地形的,又不是來探險的;只帶著五名士卒,并不能保障安全…應該更謹慎些才是。
一邊這么想著,他一邊回頭,然后就看見有幾團灰撲撲的東西,像是巨大的毛球一樣,飛快地越過巖石,向著自己的同伴猛撲下去。
“小心后面!”徐說厲聲呼叫示警,拔刀猛沖過去。在這個瞬間,卻又看到士卒們瞪著自己的身后,同樣紛紛拔刀,露出又驚又怒的表情。他本能地揮刀向后砍去,可是眼前忽然一黑,只覺得腦后一陣劇痛,便撲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一天后,一支兩百余人、甲胄鮮明的精銳部隊抵達徐說等人遭到突襲的地方。
雷澄將徐說等人失蹤的消息通報雷遠以后,引起了雷遠的絕大警惕。他立即終止了原來巡行撫慰各營將士的任務,號令各部俱都提高警戒,隨即又調集本部精銳,親自帶領著他們深入山谷,探查究竟。
郭竟和王延兩人都勸說雷遠不必如此反應激烈,更不應該親身擔負前線的指揮任務,但被雷遠否定了。
兩人俱都感覺到了雷遠的惱怒,于是不敢再勸。
雷遠確實非常惱怒。
他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從抵達荊州以后,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放松懈怠。此番他看重的得力部下在自家軍寨的眼皮底下莫明失蹤,簡直是流寇匪徒的隊伍里才會出現的情況,這證明所有人都喪失了警惕心,對深山中的荊蠻沒有足夠的重視。雷澄這樣的將領難辭其咎,雷遠本人也不是沒有責任。
出了這樣的事,影響了雷遠原本想與眾人一同歡度元日的好心情,使他方才稍稍放松的神經又一次被緊繃起來。他告訴自己,一定得打起精神,搞清楚來龍去脈,絕不能夠放任危險迫近自己的根據地!
此番行動,擔任向導和斥候的,是劉郃在驛置中招攬的幾個蠻人。最近跟著樊宏和李貞混飯吃的叱李寧塔與族人們廝混在一起,沿途追攝蹤跡;有時候張望著熟悉的地形,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這時候叱李寧塔站在被巖石圍攏的臺地中央,重重地跺了跺腳,露出得意的神情,大聲吼道:“就在這里!”
雷遠隨即在一眾扈從的簇擁下箭步邁上臺地,左右掃視幾眼,頓時沉下了臉。
他已經歷過許多次戰場廝殺了,積累了足夠的經驗,臺地上密集的廝殺戰斗痕跡,瞞不過他的眼睛。地面上有干涸不久的血跡,有紛亂的腳印,有人體被拖動的痕跡,甚至還有戎服的碎片掉落下來,太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