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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間歇

  人們略微走遠了些,只有雷遠、郭竟和丁奉三人在旁。

  丁立道:“宗主大概快要死了,或者神志不清了,對不對?”

  雷遠微微一驚,隨即坦然道:“沒錯,家父經常神志不清,而且在急速惡化之中…已經不能正常理事了。”

  “我猜也是…否則,小郎君你斷沒這么大的膽子,也斷不至于行事如此激烈。”丁立呵呵冷笑,喉嚨里卻發出呼哧呼哧的古怪響聲。

  丁奉搶上半步,想要為丁立拍打后背。丁立搖了搖頭:“不要動!你退開!”

  他凝視著雷遠,繼續道:”宗主的情況,沒能瞞過我;正如小將軍的情況,也不可能瞞過灊山中某些人的。小郎君你該明白,值此非常之時,不知多少人關注著擂鼓尖的戰況呢…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測之人太多了,瞞不過的…他們很快就會知道小將軍戰死的消息。”

  丁立喘息著道:“然后他們想到重病的宗主…再然后…三五日內,灊山中的那些人一定會鬧起來,到時候,宗主沒法出面,你不在那里,廬江雷氏就會有大麻煩!”

  “所以呢?”雷遠微微頷首,干脆地問道。

  他看得出來,丁立的時間不多了,不能耽擱。

  “所以不能在這里耽擱時間啊…什么死守五日,十日,都是為他人拼命,沒有意義。小郎君,你若有雄心壯志,就不要想什么死守擂鼓尖,你得打贏張遼!盡快打贏張遼,立刻回去收拾灊山中的局面!否則…”

  說到這里,丁立的臉色已經變成了堊土那樣的白,嘴唇蠕動了兩下,卻發不出聲音來。他急促地呼吸了幾聲,低聲道:“所以啊,不能堵住石梯…堵住石梯有什么用?兩邊對峙著,五天,十天,然后呢?有屁用?你得打贏張遼啊!你得打贏!你得…”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了。

  丁奉屈膝跪伏在地,把耳朵湊近些,想要再聽他說幾句。

  丁立像是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形貌狼狽的族弟,他咧著嘴,用細弱的聲音喃喃道:“承淵,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你這張臉…是被狗啃了嗎?”

  丁奉干笑了兩聲,再俯身下去的時候,丁立已經停止了呼吸。

  雷遠覺得心頭說不出的煩悶。

  他站起身,把丁立身邊的位置讓給他悲慟的族弟和其他親兵們。

  戰斗告一段落,然而戰場上的每個人都在忙碌。

  雷遠環顧四方,只見陳夏帶著一批人,正在向對面的山道投石射箭。

  擂鼓尖隘口前,是一座被幾面陡崖圍攏的深谷,就像一口不見底的井,而山道,就圍繞著這口深井半圈,再轉入到某道巖壁之后。當曹軍們身在石梯、身在石梯下方之字形反折的山道撤退時,陳夏所部將箭矢和石塊如雨點般潑灑下去,給本就損失慘重的曹軍帶來了再一撥傷亡。

  但曹軍撤退得太快了,他們幾乎是冒著墜崖的風險,在山道上飛奔。于是很快就遠離了擂鼓尖隘口,繞到了間隔著深谷的對面。

  在這個距離上,箭矢和石頭都很難發揮作用。箭矢會被強烈的山風吹偏,同時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力氣把大小不一的石塊投出五六丈以外,就算有這把力氣,在精準程度上也沒法要求了。

  陳夏連連跺腳怒喝,他顯然有些沮喪,或許此前曾經想過能用飛石把張遼擊斃在山道上吧。如果真給他成功了,那雷遠說不得要將他當做大恩人,可惜沒有。

  賀松正指揮著部屬們,把散布在平臺上的己方陣亡者尸體收攏到平臺靠后處,一個個并排放置。至于曹軍留下的尸體或是重傷員,則一律補刀,再剝下甲胄衣袍以后扔進溝壑中去。

  臺地下方的峽谷非常之深,軀體墜落下去以后,間隔一個呼吸的時間才發出悶響。雷遠能夠想象得出那種血肉橫飛的慘烈,這種操作本來就是對曹軍的挑釁和震懾。

  適才這場戰斗時間既短,規模也小:即便加上曹軍強行在箭矢覆蓋下通過山道的時間,統共半個時辰不到;因為地形限制的緣故,同一時間進行戰斗的人數也很難超過一百。

  但是丁立這一曲的將士竟然已經折損將近半數,戰斗之激烈,由此可見一斑。

  棄尸于臺地的曹軍不過數十;畢竟曹軍有堅甲利刃為憑,面對面的拼殺,丁立所部完全占不了便宜。但如果考慮到曹軍為了增援張遼,而在石梯遭到箭矢飛石的猛烈襲擊,那死者可能會超過兩百,甚至更多。

  雷遠可以確認,那些都是曹軍陣中摧鋒挫敵的精銳,是張遼麾下真正的核心力量,是這位蕩寇將軍在曹操麾下立足的基礎。這些人的死傷,對張遼來說必定慘痛到無以言表。

  這樣的折損,雷遠自問承受不了幾次,而張遼能夠承受幾次?他愿意承受幾次?

  雷遠再向前行,直到站到臺地邊緣眺望。

  曹軍在進退過程中,將石梯的每一級臺階都沾滿了血,血塘邊緣有斷裂的肢體、有碎裂的骨肉、有扭曲變形的甲片,場面血腥的嚇人;而與之對應的,己方的弓箭手在向下潑灑箭矢和飛石的時候,也不可避免地遭到曹軍強弩的射擊,于是也在臺地邊緣留下了許多倒伏的尸體。

  不過,雙方的對射已經結束了。

  此刻曹軍已完全離開了箭矢的覆蓋范圍,因而終于能夠稍許放緩腳步。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堅韌戰士,他們的隊列已經不見慌亂,甚至收拾了沿途死者的武器甲胄等物,還帶上了傷者一同后退。

  曹軍的第一次進攻失敗了,他們的第二次進攻應當會稍微間隔一段時間。即便張遼有意立即發動攻勢,兩支部隊在山道的前后位置交替也不是容易的操作。

  雷遠有些惡意地想到,由于山道一線,并無岔路或分支,所以前一支部隊的傷員和死者,都會絡繹從后一支部隊的眼前經過,而目睹了這一幕幕凄慘景象的后一支部隊究竟能保留多少士氣,是個很有趣的問題。而張遼該怎么鼓舞他們的士氣,又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又過了一會兒,曹軍完全撤到了深谷對面巖崖的后方,視野范圍內的山道恢復了空無一人的狀態,唯見此前驚飛的野雀盤旋下落,而群山無言,依舊蒼茫。陣陣秋風呼嘯而過,將濃烈的血腥氣慢慢吹散。

  許久凝視著遠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身。

  “小郎君?”郭竟連忙上前半步。

  雷遠搖了搖頭:“再等等,讓我再想想。”

  丁立會給出這樣的建議,雷遠完全沒有想到。

  但仔細想來,又確有道理在其中。

  此前雷遠的規劃,建立在父親雷緒的重病、小將軍雷脩的戰死這兩件事絕不泄露的基礎上。只要這兩個消息始終處于嚴密封鎖之下,那么在灊山深處的淮南群豪本隊,就不會有任何變化,廬江雷氏的實力震懾之下,所有人都會老老實實地撤退,同時寄希望于擂鼓尖的阻擊戰能夠成功。

  但如果這兩個消息泄露呢?或者,哪怕沒有泄露,但有心人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了端倪呢?有沒有這個可能?

  很有可能,雷遠對自己說。

  丁立又不是什么具備鬼神之智的奇人,他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

  淮南豪右聯盟從來都不是牢不可破的聯盟,這是一群失敗者、一群野心勃勃的賊寇、一群隨時會彼此撕咬的野獸組成的聯盟。廬江雷氏只是壓制著他們,卻并沒有將他們捏合成一個整體。

  在這個聯盟中,關注同伴甚至比關注敵人更重要,因為同伴距離更近,更危險,當然,如果啃食同伴的尸體,也會更鮮美。此前在灊山中的軍議時,僅僅因為雷緒重病,陳蘭就已經明顯表現出了爭奪主導地位的意圖,這樣的人,難道會不關注擂鼓尖的戰況?難道會忠誠而簡單地什么都不做,直到雷遠領兵折返?

  不只是陳蘭,這兩個消息泄露到任何一名淮南豪霸首領的耳中,這人就一定會在灊山中掀起風浪。不必指望這些人有任何道義可言,也不要指望他們能夠在危機中捐棄前嫌齊心對敵。

  江淮豪右屹立多年,靠的是不斷的欺騙、背叛和吞并,包括雷緒在內的所有首領們本來就并無道義。當雷氏宗族的力量衰弱,曾經的盟友絕不會放棄這個削弱、甚至瓜分的機會。或許就在這時候,已經有人磨刀霍霍,已經將有血雨腥風?

  與此同時…如果自己在擂鼓尖隘口拒守五天或十天,誠如丁立所說,有屁用?如果這幾天里灊山大營中果然有變,一旦出現了新的大首領,廬江雷氏的小郎君及其部下們,就會成為“前朝余孽”。前朝余孽一定會死得很慘。

  自從雷脩戰死,雷遠就陷入了極度危險的局面之中。他曾經告誡自己,舊的敵人,依舊是敵人;而原先的戰友、伙伴,隨時可能變成新的敵人。

  他確實想到過這方面,但是在全神貫注應對戰場上的強敵時,他又有些疏忽了這方面。直到丁立想到了這一點,丁立真是一個罕見的聰明人。

  可惜。

  雷遠喃喃地罵了一聲。

  有兩名士卒抬著一具戰死者的尸體,從雷遠身邊經過。尸體還沒有僵硬,手臂下垂著,搖搖晃晃地擺動,撞了下雷遠的腰側,使他踉蹌了一步。

  兩名士卒露出歉意的眼神,想要賠罪,但四只手都抬著尸體,沒法動。雷遠不經意地瞥了眼,卻發現那死者自己曾見過的,便是昨晚拿了自己的醬瓿,回報以一串紫色漿果的年輕士卒。他的額頭正中一箭,大概當場就死了,神情倒還安詳。

  “沒事,沒事。”雷遠向兩名士卒揮手道:“唉…你們忙去吧!”

  他喚來樊氏兄弟。

  “看見那邊在收拾將士尸身嗎?”他抬手指給樊宏看。

  樊宏點頭。

  “你馬上帶幾個機靈的、認字的同伴過去,挨個認一認,仔細記錄戰死者的姓名、籍貫,再問清楚現在家在何處?家中是否還有親人?親人姓甚名誰?問到的信息,都給我好生記下來,告訴所有將士,日后我會負責撫恤或祭祀死者,也會照顧好他們的家人親族。嗯…先抓緊把丁立這一曲的戰死將士情況查清楚,然后,昨日、前日里凡有戰死的袍澤兄弟,也都照此辦理,不得輕忽。”

  樊宏領命而去。雷遠又叫樊豐:“召賀松、鄧銅、陳夏、還有丁奉…讓這四人立即來此議事。”

  樊豐領命奔走。

  雷遠轉回身,垂眼看著巖崖下方的山道。

  再過一陣,曹軍又會攻過來吧。要戰勝他們,可比阻止他們難得太多,戰斗的強度將會繼續提升,需要流的血也會更多。畢竟,對面敵將可是張遼啊!

  這和自己先前的安排完全是兩回事,局面終究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往愈來愈殘酷的方向滑落了。

  究竟要不要搏一下?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兩個消息不會泄露,身在灊山之中的豪霸們都安安穩穩呢?

  雷遠嘆了口氣:“老郭,你說…我們能贏嗎?”

  郭竟面色不變。應丁立的要求,雷遠終止了搬運木石堵塞石梯的命令,到現在也沒有下令繼續搬運。郭竟已經知道雷遠的選擇了。

  但他沒辦法回答雷遠的問題,只能沉聲道:“唯有死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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