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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棄城

  淮南群豪在本地盤踞多年,根深蒂固。曹軍的一舉一動很難瞞過他們。因而身在灊山大營的辛彬得知曹公親自率領大軍來襲的消息,只比雷遠晚了兩天而已。雷遠尚未返回大營,辛彬易安排了信使,傳遞給率軍駐扎在六安的雷脩。

  雷遠忙著整頓自家隊伍,開始進入連綿灊山深處的時候,雷脩收到了這封急信。

  信是雷緒親筆所寫,只有寥寥數行,內容很簡單,只說了一件事:曹公大軍匯集,灊山大營中的各部已抓緊撤離,斷后部隊或戰、或守、或走,全由雷脩決定。雷脩是雷氏宗族上下公認的繼承人,又統領著淮南群豪湊出的精銳部隊,他有這個資格,也有這個責任。

  這封信,現在被雷脩握成了一團,漫不經意地丟在了地上。旋即被正在收拾各種往來文件的親衛撿起,扔到一個火堆里去了。

  雷脩踏步走到城樓以外,只見駐扎在城池北面的曹軍兵強馬壯、鎧甲耀日,槍矛如林,其營帳與陣列由東至西,無邊無際,將旗面面高聳,矗立其間;向遠處眺望,可以看到林木被砍伐,那是正在制作各種攻城器械;又有鼓角之聲此起彼伏地貫入耳中,仿佛六安城畔的滔滔沘水,晝夜連綿不絕。恍惚間,就連腳下這座矗立千載的古城,都為這種聲勢所動搖。

  曹軍是在五天前進入廬江的,按照雷脩的判斷,數路人馬合計,兵力將近三萬。

  按照初時的計劃,雷脩立即聚集各家豪右的本隊旗幟,大張旗鼓地招展于廬江各處城寨,作出自恃實力雄強、意圖頑抗到底的姿態。這姿態唬住了曹軍兩日。然而當曹軍向各地分遣重兵、逐一拔除傾向江淮豪右們的塢堡和莊園時,雷脩卻沒有足夠的力量進行救援,幾次接觸都不得不率先撤退…于是,就此暴露了實力虛弱。

  毫無顧忌的曹軍聲勢大張,而雷脩唯有步步退縮;數日間,他能夠掌控的,便只剩下區區一個六安城。彈丸之地,孤城一座,兵微將寡,全軍上下都感風雨飄搖。梅乾兩天前就勸他盡快撤離,可他又不甘心。他本以為,自己能夠戰勝敵人,光榮地后撤;現在他雖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卻還想多堅持幾日,至少讓這次斷后的軍事行動不至狼狽。

  不過,這也已是奢望。這兩天里,因為曹軍重兵分遣在外,曹軍用來威逼六安的部隊稍有削弱。但明天或者后天,曹公本人所領大軍就會抵達了。雷脩可以確認,此刻便是最后的撤離機會。

  “芍陂東面的寨子,現在已經一個都不剩了。最遲明天晚上,壽春的曹軍就會大舉折返,重新包圍我們。”雷脩的副手、曾經擔任他親衛首領的曲長賀松說道:“不過,好在曹公親領的大軍尚未…”

  “他奶奶的,閉嘴。說這些叫人心煩!”雷脩罵了句:“你不曉得,今天早晨,侯熾在陣前抓了個曹軍的都伯回來,據那廝交待說,前兩天有人輕騎襲擊了曹公本隊,這才讓曹公放緩了行軍速度…否則今天就已經到六安城下了!”

  “竟然有這種事?誰干的?這簡直是…”賀松吃了一驚。

  “我哪知道?”雷脩沉著臉,離開城頭沿著甬道向下。他自言自語地道:“是該走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啦。”

  六安城并不大,城內的居民絕大多數都逃散了,留下的一些,口糧都被搜掠一空,只等餓死。此時滿城上下,能活動的都是雷脩屬下的戰士,但他們的數量不多,并不足以在曹軍的猛攻下守住城池。就在剛才,雷脩傳令所有可戰之兵都在東門內側待命,只留下重傷員和老弱在城頭,舉著旌旗虛張聲勢。

  雷脩走下城墻,便可以見到持長刀的甲士們列成長長的橫隊,后排則是數量較多的持長矛的士卒。

  這些是江淮豪族們專為斷后集合起的精銳,其中,有許多人參與了截擊張喜的戰斗。經歷了與曹軍的多次對抗后,他們已經劇烈減員了,能夠站在雷脩面前的人,絕大多數都甲胄破損,刀劍斷裂,還帶著輕重不一的傷。

  兩百余名騎兵立馬于步隊之側,其中包括了雷脩本人的親近從騎們。從騎見到雷脩走近,牽著馬迎上前來。

  雷脩搖了搖頭:“再等等。”

  太陽漸漸西斜,他站在城樓的陰影下,一動不動。

  秋風卷起城內屋頂上的落葉,從寒光閃閃的利刃和甲胄旁飄過,慢慢地打著旋兒落下;戰馬不安地低聲嘶鳴,將士們偶爾竊竊私語,轉過頭來,依舊充滿信心地看著他們英武不凡的小將軍。雖然局面越來越不利,然而雷脩的驍勇善戰足以懾服他們,使他們堅信最后必然勝利。

  腳步聲響起,幾十名神情彪悍的護衛簇擁著梅乾從城墻下面的道路轉出。梅乾甲胄齊全,盔緣壓得很低,遮掩著泛著蠟黃的臉色;他的腳步很穩,但手臂卻搭在一名護衛的肩上,雷脩看得出來,因為過于用力,手腕上浮起了青筋。

  等到梅乾來到身邊,雷脩壓低聲音:“怎么樣?能堅持嗎?“

  “沒問題。你這廝休想把老子拉下。”梅乾惡狠狠地道。

  雷脩嘴角動了動,干笑兩聲,算是對梅乾的回應。

  他一向不喜梅乾陰沉狡詐的性格,但此時此刻,畢竟梅乾是親自領兵支持的豪族大首領,平日里再如何,這時也得客氣些。他嘆了口氣:“可惜續之不在此地,若他在此,說不定有更好的主意,就無需你這老頭去玩命了。”

  在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強烈地需要那個多謀善斷的兄弟。

  梅乾不答,只是冷笑兩聲。

  說話間的工夫,天色漸漸陷入黑暗。士卒們點起的火把在颯颯寒風中明滅不定。鎧甲漸漸冰涼,雷脩卻感覺到手心有冷汗滲出,沾濕了綁在刀柄上的層層布條。多年來,他都是廬江群豪之中最勇猛的戰士,臨陣廝殺,從不曉得何為畏懼。但這時候,他的決定不僅關系到個人的生死,更關系到數千將士的性命,甚至還緊密關聯到整個戰局、關聯到依附于江淮豪右們的數萬百姓…這時候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敢無畏,再怎么堅強的人,在這時候也難免心神動搖。

  一名側耳伏地的小校抬頭稟報:“曹營中的聲響漸漸停息了,應是開始埋鍋造飯。”

  雷脩點點頭,看了眼梅乾。

  梅乾揮了揮手:“行軍打仗的事,你小子說了算。”

  雷脩縱身上馬,揮手示意。

  早已做好準備的士卒輕手輕腳地推開城門。先打開一條僅供一人閃身出入的縫隙,幾名士卒潛出去探查了半晌,又陸續回來了,向雷脩比劃了代表安全的手勢。于是守在門邊的士卒慢慢地,將城門推到敞開。

  厚實木料制作的城門壓在門軸上,發出吱吱嘎嘎的暗啞聲音。這聲音在黑沉沉的門洞中回蕩著,雖然明知遠處的曹軍不可能聽見這響動,眾人仍然屏住了一口氣,仿佛屏住呼吸,就能減少被曹軍發現的幾率。

  雷脩沿著門洞向前,站在城門口,往北面的曹軍營地看了半晌。隱約可以見到營地中燈火依舊,往來巡邏走動的身影依舊,唯獨人聲略微嘈雜些,那是軍隊中分發飯食時難免的。自古以來軍法森嚴,動輒斬首,只有吃喝的時候,才會允許士卒們稍微放松下。

  “跟我來!”雷脩低聲傳令,帶頭出發。

  走出若干步,轉回首。只見六安城的城頭上,值守的、打更的、巡邏的俱在,每隔數十步點著的燈火依舊明亮。那些都是身受重傷的袍澤們假扮的,他們豁出去性命不要,只為了瞞過曹軍一時。

  兩千許人馬在野地中潛行。大部分火把都被熄滅了,反正看不清前方道路也不要緊,每個人緊跟著前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就是了。所有騎士都提前用厚布包裹住了馬蹄,牽著馬步行。

  小心翼翼地走了大概四五里,僥天之幸,沒有遇見敵人。

  賀松抹了把額頭的汗,小聲說道:“運氣好的很啊,走了這么遠,居然沒有遇見曹軍哨騎…”

  話還沒說完,隊伍左側暮然間喊聲大作。數十名曹軍哨騎也不知怎的,突然間從一道土坡后撞了出來,頓時發現了潛行中的隊伍,他們一邊吹動號角,一邊縱聲呼嘯。整支隊伍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你住嘴!住嘴!”雷脩向賀松怒罵兩句,策馬持槍,向著曹軍哨騎奔走之處直沖過去。

  沖不多遠,一陣箭雨從前方黑暗中襲來,雷脩身邊數騎瞬間中箭,翻滾著落馬。雷脩大聲喝罵著,將長槍旋舞得如風車也似,噼啪碰撞聲中連續撥打開幾支箭矢。

  他將馬匹的速度提到最高,再沖數十步,猛地楔入曹軍哨騎的隊列之中。

  兩名騎兵持長矛從左右兩側向他刺擊,一取前胸,一取下腹。雷脩猛側身,閃開刺向前胸的長矛,隨即吐氣開聲,將刺向下腹的長矛撥打到一邊。這時戰馬相向沖鋒的高速已使雙方擦身而過,雷脩全力仰天躺倒在馬背上,持槍向后猛刺,一名曹軍騎兵背后中槍,慘叫一聲落馬斃命。

  這時雷脩身后從騎大至,彼此白刃相接,各自死傷了十數人。曹軍哨騎畢竟數量較少,眼看損失過半,慌忙退走。

  雷脩策馬人立而起,高舉長槍揮了個圓圈,大聲道:“都不要慌!繼續走!繼續走!”

  與此同時,曹軍的大營中顯然也聽到了哨騎們的傳訊,只聽咚咚咚的沉悶戰鼓響聲傳來,無數火把被點起,原本昏暗的大營瞬間亮如白晝。在火光映照下,一股又一股的步騎從大營中涌出來,就像一只巨大的猙獰猛獸,開始舒展它頎長的手臂。

  “六安是肯定完了。”梅乾的傷勢使得他無法承受騎馬時的顛簸,于是部下們用布料在兩匹馬之間搭了個布兜,讓他躺在當中。他在部下的攙扶下起身眺望了一會兒,疲憊地躺回布兜里:“一旦曹軍發現六安是空城,馬上就會出兵追擊我們。”

  “他奶奶的,你瞎了吧。”雷脩罵道:“追擊的騎兵現在就已經出動了!”

  梅乾老眼昏花,他卻看得清請楚楚,追擊的騎兵們確實已經出動了。那些騎兵們高舉的火把,在夜色中匯成了洪流,那洪流肆意翻卷著,不斷延伸敷展,而其席卷的方向,正是這里!

  “你們快走!走!走!走!”雷脩縱聲大吼:“我來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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