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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斗

  一行人竭盡全力地在泥水沼澤中跋涉。

  與部屬們一樣,雷遠也很疲勞了,全靠著傾盡毅力強打精神。可是當他招呼指揮了幾聲之后,一波虛弱感突然襲來,令他頭暈眼花;大量的冷汗沿著脖頸涔涔流淌下來,和身上的泥水混在一起。他似乎聽到秋風不知何時猛烈了起來,呼嘯著,將大片枯黃的雜樹、蘆葦吹得起伏如波濤,發出鬼神泣號般的怪響;喘息間偶有疾風灌入喉肺,就像有利刃刺入,還無情地翻絞了幾下。

  郭竟見雷遠臉色不好,急上前幾步:“小郎君?”

  “我沒事。”雷遠深深吸氣,向郭竟笑了笑;這時候,哪怕再怎么不適,他也要堅持下去。只是…他突然皺起了眉頭:“老郭,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郭竟側耳傾聽,隨秋風而來的,是無數蘆葦在大風吹拂下如浪潮般起伏的聲響,除此以外…似乎有低沉的聲音在此起彼伏,又似乎沒有什么。

  “樊宏的耳朵靈,問問他?”郭竟問道。

  雷遠示意他稍等等,片刻之后面色愈發沉凝:“不必了,你再聽!”

  在蕭瑟秋風暫歇的間隙,此前被風聲掩蓋的聲響便清晰可聞了,那是遍布在四面八方的號角聲!那些號角聲有的極遠,大概將及十余里外;有的就發生在幾乎只有兩三里許范圍的極近處,它們彼此呼應,長短高下之聲相和,仿佛在傳遞什么消息!

  “曹軍已經整頓完畢,派遣了小股斥候進入沼澤!”郭竟猝然變色。

  郭竟也是久歷沙場,經驗極其豐富的戰士,立刻就判斷出了局勢。當前情形確實一如雷遠的預料:曹軍改變了之前亂哄哄的動作,將步騎大隊都撤出了蘆葦蕩,轉而用數量極多的斥候分成無數小隊,逐步深入復雜的地形。這些小隊彼此之間保持著足以彼此救援的距離,用號角來互通消息,由外向內一步步地占據各處要點;任何一支小隊發現了雷遠等人,只需要吹響號角示警,則諸多小隊立即如蜂群般包抄圍攏,更不要提沼澤外圍必然還有隨時準備增援的騎隊!

  距離脫險只有半個時辰的路程,但這一定會是最危險的半個時辰。

  “快!快!快走!”雷遠向身后的隊列連連揮手招呼道。

  郭竟緊走幾步,當先持長刀開路,讓雷遠走在自己身后。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已經到了能否脫身的關鍵時刻,他們放輕腳步,也不再交談,準備規避可能出現的曹軍斥候。隨著他們的前進,腳下的地面重新變得干硬,大片的水域漸漸縮減,再度恢復成了不相聯的一個個水洼。除了蘆葦以外,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雜木和枯樹…他們已經接近沼澤的南側邊緣了。

  在這段路程中,他們小心地依靠林木掩護,接連繞過了兩處可能曹軍斥候經過的區域。

  然而就在他們涉過最后一片水洼時,突然蘆葦撥動,有數名曹軍斥候探頭探腦地從蘆葦深處鉆了出來。

  一人多高的蘆葦桿子和叢生的雜樹掩蓋了雙方的身形,待到迎面撞上時,雙方的距離不過丈許,彼此都愣了神。

  這一路上,郭竟徒步走在隊列最前方,領先處在第二位的雷遠十余步。他沿途都彎腰躬身,極小心地探查各種蛛絲馬跡,并且深信必然能夠提前判斷出曹軍斥候的所在。然而,也不知這些曹軍斥候此前是在休息還是什么,他們撥開蘆葦出現之前,竟然一丁點的聲息也無,雙方就這么迎頭碰上了。

  任何人都完全想不到,居然會在這么近的距離接觸到曹軍。這時候,不知有多少曹軍在四面八方搜索著。如果這幾名曹軍斥候吹起號角示警,立即就是滅頂之災!

  郭竟率先做出反應,他猛地將帶鞘長刀飛擲出去。硬木所制的刀鞘砸在為首那名曹兵的面門,令那曹兵的身體晃了晃。曹兵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郭竟已經像餓虎撲食般合身撲上,兩個人立即滾作一堆,直撞進后面的蘆葦叢里去了。

  雷遠的位置在郭竟右側稍后,郭竟與對面為首的曹兵廝打到一處的時候,雷遠鏘然拔刀,大步向前疾奔。

  他先前縱騎突陣之時左腿受創,傷口只經過了簡單的包扎,這時候因為動作太過猛烈,傷口又裂了開來,鮮血浸透了捆扎傷處的布條。但雷遠卻好似半點疼痛也沒有感覺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徑直沖向第二名曹兵。

  第二名曹兵雙手分持刀盾。他的反應也是極快,立即舉起手中的盾牌來迎,雷遠手中長刀瞬間刺中盾牌,只聽一聲悶響,刀刃整個都嵌進了盾牌的裂縫中。雷遠只覺虎口劇痛,已經拿不住刀柄,但他并不停步,而是繼續前沖,肩膀猛撞上了盾牌。曹兵單臂的力量不敵雷遠全力前沖的力道,那盾牌后揚,邊緣正打在曹兵的臉上,頓時鼻骨喀嚓斷裂,涕淚與鮮血交流,糊了他整臉。

  曹兵踉蹌后退,雷遠繼續向前。他劈手奪過那曹兵的刀,隨即雙手握持發力,猛地向前挑刺。這一下用力極大,刀鋒扎透了皮甲,從曹兵的胸腹之間捅進去,貫穿了整個身軀,又從后背透出。那曹兵仰天倒地,張嘴荷荷幾聲,隨即不再出聲,大量鮮血混合著泡沫,從他嘴里涌了出來。

  雷遠略喘口氣,略抬眼,便看到郭竟與那為首的曹兵也分出了勝負。兩人在蘆葦叢中近身廝打,彼此拳來腳去,一應兵器都沒有時間抽出來使用。好在郭竟的力量很大,瞬間就占了上風,他用力按著那曹兵的發髻,將其口鼻都壓進泥沼中,同時一拳接一拳地痛毆那曹兵的后腦。曹兵拼命掙扎,起初手腳瘋狂擺動著,將不少蘆葦噼噼啪啪地打裂,吃了幾拳就四肢不動了,死了。

  然而曹兵還有三人!

  雷遠眼利,看到這三人正在猶豫著步步后退,有一人身后背負著號角,他正在反手去掏!

  雷遠和郭竟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刺。

  只聽那負責號角的曹兵連連后退,另兩名曹兵竟然返身回來阻遏。沼澤中的道路狹窄,只能容兩人并行,兩名敵兵肩并肩站在一處,立即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兩名曹兵舉起手中的長刀和短矛連連揮舞,護住身形,又虛作刺擊之勢威嚇;能擔任大軍前哨的,果然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戰士,個個通曉武藝,絕非尋常士卒可比。然而這種時候,閃轉騰挪、周旋進退的本領哪還有用處?唯有誓死奮擊,用自己的命來拼!

  雷遠毫不停步,徑直鼓勇前沖,曹兵揮刀當胸便砍,雷遠稍側身,那刀擦著他的肩膀落下,撕裂皮甲,帶走一片血肉。雷遠吃痛悶哼,隨即探臂揪住了曹兵持刀的臂膊,猛力回拽,兩人幾乎臉貼臉地撞到一起,雷遠微微彎腰,右手一刀刺入曹兵的下腹。血如泉涌。

  那曹兵雙腿發軟倒地。待要開口慘呼,雷遠已經騎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臉,用刀柄塞進他的嘴里又碾又攪,沒兩下,便攪得他五官出血,頓時氣絕。

  與此同時,郭竟殺死了另一名曹兵,代價是他的側胯被短矛刺中,雖未深入,血肉模糊地甚是駭人。

  還剩一人!

  還剩下那個持號角的!

  雷遠和郭竟根本沒有時間多想,兩人同時躍起。

  然而抬起頭時,便看到那曹兵已經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號角墜地,骨碌碌地滾到一旁去了。

  原來就在雷遠與郭竟并肩前沖的同時,走在他們身后不遠的李貞張弓搭箭,向那手持號角的曹兵連射兩箭。第一箭劃過頸側的皮肉鉆到后面的草木叢里,沒有射中;那曹兵待要不顧一切地吹響號角,李貞的第二箭正中他左眼,細長的箭簇從眼眶里一直扎入顱腦,登時要了他的性命。

  連串格斗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直到一切底定,跟在較后方的從騎們才剛剛反應過來。而雷遠往回坐倒在死者的身上,看看身邊的另外幾名死者,越看越覺得后怕。剛才廝殺之時,他滿腦子只有盡快干掉敵人的想法。現在,當緊張感從身軀中離開,他幾乎透不過氣,甚至雙腿都有些發軟,連站起的力量都沒有了。

  “呼…呼…”雷遠大口吸氣,大口吐氣,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他瞬間又想到,曹兵斥候之間依靠號角聲聯系,相鄰的兩隊之間,必定以不同節奏的號角聲確定彼此的位置,并通報敵情。這一隊人盡數身亡之后,原本密集連接的斥候網絡就會出現一個缺口,這個缺口在關注號角聲的敵方首領眼中,形如眾目具瞻,再清晰明顯不過!

  再看周圍的同伴們都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雷遠只覺得焦躁,壓低了聲音嚷道:“看我做什么,快走啊!”

  “是!是!”同伴們慌忙答應。

  這場格斗中,郭竟連殺兩人,這并不使得騎士們驚訝,彼此同僚數年,大家伙兒都知道郭竟的身手,不然,他也不會穩坐在部曲首領的位置。李貞也張弓射死一人,但眾人尚未來得及多想。雷遠的兇猛表現卻再度驚動了所有人。

  雷遠雖是雷緒次子,但自幼就因為種種原因不受雷緒的重視。縱使近來因為出謀劃策而得到了幾次出頭的機會,可在眾人心中,他始終還是那個文弱書生似的年輕人。這些跟隨雷遠不少時間的從騎們,也都習慣了雷遠溫文爾雅的面目、動腦謀劃甚多而極少動手的行事風格。郭竟等人還私下議論過,都覺得雷遠性格溫厚,涵養也很出眾,可稱是值得在亂世中托身效力的人。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短短幾日里,雷遠不僅表現出了極度大膽和果斷的一面,也能夠頃刻間殺人奪命!

  或許這些流離于地方土豪手下的將士缺乏些見識,眼下還不能清楚理解到雷遠突襲曹公本隊的行為是多么驚世駭俗;但他們至少能夠看到雷遠與人搏斗的勇猛,看到他掌中刃鋒邊緣不斷流淌的鮮血。這還是我們習慣的那位小郎君嗎?究竟有多少人都瞎了眼,居然將這樣的人物稱為文弱?

  當從騎們疾奔向前,經過橫尸于地的曹軍斥候時,他們看看身上帶血,殺氣騰騰的雷遠,都莫名地感覺到了敬畏。

  “快走!”雷遠頭也不抬地用力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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