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錚回頭看了看，見魏知白、田三娘和烏老大等一眾護衛已將車隊嚴密地保護起來，郭襄從車窗里探首看向這邊，楚錚給她做了個“安心等著”的手勢，郭襄點點頭，又返回到馬車中。
這邊，小船終于從“星宿海”中駛近到岸邊，停了下來。
站在船頭上的船夫仿佛已天地蒼茫融為一體。
水波蕩漾，船身微晃，船夫終于動了，他緩緩地解下頭上的竹笠，也解下披在身上破爛的粗布衣服，露出一身黑色的緊身勁裝。
很多人都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因為黑色能給人一種孤獨、驕傲甚至是高貴的感覺，比如昔日大秦帝國皇帝的龍袍就是黑色的。
成為無人能及、孤傲高冷的劍中帝王——這就是很多劍客追求的終極的生命意義。
所以連絕頂大劍客郭嵩陽也是一身黑衣黑褲的打扮。
但當這船夫露出一身的黑色緊身短打服飾時，包括楚錚在內，在場所有人都沒感覺到什么孤高的氣息，撲面而來的只有一種毀滅所有的殺氣，一種將身心獻給劍道的死寂與不祥。
當船夫拿起一把劍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
在這一瞬間，船夫仿佛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劍，冰冷，無情，除了目標外再無他物。
他的劍鞘很華麗，漆黑的主色調上鑲嵌著十三顆明亮的寶石，卻只會讓人想到陵墓里華麗的棺木。
要么是埋葬別人，要么埋葬他自己。
蕭峰不喜地皺起了眉，他久歷江湖，但很少與這樣以純粹追求殺戳來達到劍道巔峰的劍客往來，這如芒在背的鋒銳刺人的劍氣更是讓他很不舒服。
西門柔下意識地握緊鞭梢，手上青筋暴起，顯然內心波瀾起伏，這個船夫給他帶來的龐大壓力，竟還在上官金虹之上，不下于逍遙侯！
阿飛的手同樣按在了劍柄之上，目光緊盯著船夫手中的劍，那把劍仿佛有著什么魔力，吸引著他所有的精神與注意，他連呼吸都幾乎要停頓了下來。
幾人中最先開口的卻是阿吉。
他目不轉眼地盯著船夫，感受著那刺骨的劍意，聲音干澀地問道：“來人可是燕十三？”
船夫冷冷道：“是。”他的聲音起來極為沙啞低沉，無法判斷出他準確的年紀。
一聽到這個名字，西門柔臉色更凝重了，連蕭峰都在不經意間鄭重起來。
他們這些老江湖當然聽過燕十三的大名，這可以算得上是當世第一流的大劍客，他以劍入魔，以祖傳的“奪命十三劍”稱雄一時，倒在他劍下的亡魂不計其數，如果不是七年前忽然封劍歸隱、江湖上傳出他已死的消息，曾見過他一面的百曉生在排《兵器譜》時決不會漏了他。
按百曉生的說法，燕十三的“骨毒劍”起碼能排到前六，而謝家三少爺的“謝家神劍”能排到前五。
現在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七年的大劍客，怎會忽然一身殺氣地來到這里？
眾人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阿吉，因為燕十三一直在盯著阿吉！
目光復雜，似乎有欣喜，似乎有失望，似乎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寂寞。
燕十三開口問道：“對面站著的，可是翠云峰，綠水湖，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謝曉峰？”
阿吉沉默一會，終于還是答道：“我正是謝曉峰。”
短短一句話，仿佛透支了他所有的力量，使得他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倦意。
但這一句話，又像是擁有特別的力量，將寶玉上面積著的厚厚灰塵一掃而光，他整個人都在這一瞬間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凡鐵所鑄成的鐵劍，此刻仿佛也有了靈性，竟在劍鞘中發出“嗡——”的劍鳴聲。
謝曉峰！
聽到這個名字，楚錚等三人還好，蕭峰卻再次吃驚地看向阿吉。
雖然多次與阿吉一起喝過酒，但從沒人提起過阿吉就是謝曉峰！
江湖古今，天上地下，謝曉峰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翠云峰、綠水湖、神劍山莊的謝家三少爺！
他從一出生就擁有了天下人幾乎追求一生都無法擁有的財富、地位、名聲和寵愛，二十出頭之時，他就被譽為有可能超越“劍魔”獨孤求敗的新一代最出類拔萃劍手，成為無數人仰望甚至膜拜的存在。
直到七年前忽然傳出他病逝的消息，蕭身也曾和許多江湖中人一樣，扼腕嘆息，認為他一生太過輝煌，才引得上天都妒忌了，折了他的陽壽——時至今日，“謝曉峰”這個名字，依然能讓無數江湖中人聞名而動容。
蕭峰決計沒想到，當初那個令自己心生佩服的絕世大劍客，居然成了楚錚的車夫阿吉！
謝曉峰雙目如寒星，盯著燕十三：“七年前就是你，在神劍山莊，將神劍山莊的牌匾斬成兩半？”
燕十三淡然道：“是。”
謝曉峰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你為什么這樣做？”
“為什么要這樣做？”燕十三緊握手中的劍鞘，抬起頭，露出一張瘦削而蒼白的臉。
他的臉上還有幾道傷疤，看起來猙獰恐怖，但他的雙眼如刀如劍，往往眾人只會注意到他的雙眼，忽視掉他那丑陋的臉容。
“你不該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
燕十三的目光中透出難以掩飾的失望：“沒有了謝曉峰，神劍山莊不配稱為神劍山莊。如果你連這點都不知道，你就枉稱謝曉峰！”
謝曉峰沉默了好會兒，眼中痛苦之色越來越濃，他緩緩舉起手中的劍，指著燕十三，一字一句道：“神劍山莊的名聲，任何人都不能玷污！就算你是燕十三，也必須以鮮血來洗刷這份罪過！你出手吧！”
燕十三冷冷地盯著他，忽然嘆口氣：“以前我曾以為，天地間既有我和你在，那我們就一定會注定相遇，然后必定有一人死在另一人的劍下！只因我們都是為劍而生，為劍而亡的一類人！但是！”
說到這里，他的神色有些激動了，厲聲道：“現在的你，不配再稱‘謝曉峰’這個名字！你的劍還在，但你的劍心呢？一個頂尖的劍客，連殺氣都凝聚不起來，你又怎么揮劍！”
謝曉峰身體忽然開始顫抖，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額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滲出：“我…我…只是不想殺人了…”
燕十三眼中便是失望，嘶聲叫道：“不殺人算什么劍客！神劍山莊的千年名聲，并不是毀在我手里，而是毀在你手里！謝曉峰已死了，在七年前就死了！”
謝曉峰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他似乎雙腿發軟連站都站不穩，竟以劍鞘來柱地支撐著身體。
燕十三收回視線，不再理會謝曉峰，轉頭掃視其余幾人。
他的目光落在阿飛身上：“你是‘飛劍客’阿飛？”
阿飛道：“是。”說著他看了眼謝曉峰，忽然淡淡道：“我也不想殺人。”
燕十古盯了他好一會，才道：“你與他不同，你的劍氣帶著生命的氣息，如此獨特的劍道，天下間怕是再找不到第二個了，很好。可惜現在的你不是我的對手。”
阿飛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是。”
“如果這次我不死，十年后必會再來找你，希望到時的你不會讓我失望。”
燕十三的目光掃過西門柔身上：“‘鞭神’西門柔，比傳聞中厲害些，但還不夠當我的對手。”
不等鐵青臉的西門柔答話，燕十三又看向蕭峰：“‘北喬峰’倒是名不虛傳，你的武功很強，但殺氣不足，與你交手，對完善我的劍道沒好處！”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楚錚身上：“楚帥號稱天下第一高手，又得了獨孤九劍的傳承，可愿與我燕十三一決生死？”
楚錚與他鋒銳的目光對視，卻沒答話。
燕十三的瞳孔縮了縮，忍不住嘎聲問道：“楚帥不說話，難道是認為我不夠格當你的對手？”
楚錚搖頭：“你能站到我面前，向我提出挑戰，那就足以當我的對手。只是…我有個朋友要先當你的對手。”
“誰？蕭大王么？”
“不是，是謝曉峰。”
燕十三失望道：“他已死了！”
楚錚忽然笑了，平靜道：“你錯了。”
“我哪里錯了？”
“謝曉峰還活著，他永遠不會死。”
燕十三冷冷道：“一個劍客沒了劍意，與死何異！”
“你又錯了，一個真正的劍客，只要手中有劍，就忘不了心中的劍。他的劍意永遠不會消亡。”
“那有什么區別？一把劍，如果不用鮮血來浸染，如何能變得鋒銳？”
“因為他是人，不是劍。人永遠沒法子變得像劍一樣鋒銳。人只能變強，而人要變強，很多時候不需要鮮血，只需要一個契機。”
楚錚看向旁邊，眼中的笑意更盛，忽然問道：“現在我該叫你阿吉，還是該叫你謝曉峰？”
謝曉峰不知何時已重新站了起來，他額上還有冷汗，他的殺氣依然不重，但握著劍柄的手已沒再顫抖，腰身也挺得筆直。
“我是謝曉峰，也是阿吉。”謝曉峰的聲音低沉沙啞，開始時還有些顫抖，但說到最后，已完全平靜下來。
“現在你還想殺人嗎？”
“不想。”
“好，你可以與燕十三交手了。”
謝曉峰看著楚錚，長長地舒了口氣：“謝謝你。我終于想通了。”
他是謝曉峰，也是阿吉。
這些年來受過的苦難，這些年來底層日子的磨難，這些年來的自我折磨，以及最近這些與楚錚等朋友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有阿飛看著青草時的專注…
一切的一切，都在面對生死強敵的這一刻沉淀成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終于明白到，只要他一天是謝曉峰，那終生都是謝曉峰。
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掉，那就只能堅強地活下去，直面所有的挑戰，并以此為動力，讓自己變得更強，更強——若是夠強，又何需殺人立威？
哪怕有一天，他在變強的道路上死在別人的劍下，那又有什么所謂？
起碼他已問心無愧，對得起列祖列宗，死又有何憾？
而且，江湖生活也可以變得很多姿多彩，就像眼前的楚樓鈞一樣，與朋友喝喝小酒，與美麗的少女享受快樂的愛情。
謝曉峰甚至露出了笑容，那是放下沉重的枷鎖，才會露出的釋然笑容。
任誰都能看出他確實是想通了，因為他眼中已沒了迷茫，也沒了痛苦，只剩下一種內斂的光芒，深如大海。
燕十三盯著謝曉峰，終于開口道：“現在的你，確實值得我拔劍了。”
他身形一晃，已掠到了岸邊。
楚錚與蕭峰、西門柔、阿飛都退到了遠處。
岸邊只剩下謝曉峰和燕十三。
兩人都沒再說話，然后下一瞬間，兩大絕頂劍意的決斗就爆發了。
幾乎沒人能看清他們拔劍的動作，劍光就有如閃電般劃出，然后交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劍鳴之聲。
岸邊的大樹瞬間可怕的劍氣破裂成無數的碎片，漫天都是落葉。
但在兩人的眼里，一切都仿佛消失不見，只剩下對方的劍！
他們的精神、他們的意志，全都集中到了對方的劍法之上。
燕十三的劍法有如行云流水，一招接著一招，威力竟在不斷地上升。
謝曉峰的劍法則渾然天成，動作優美，有如風那樣自然，往往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演變出最精妙最不可思議的變化。
兩人都是世上少有的頂尖大劍客，以快打快，轉眼間已交手了十幾招，岸邊的樹木草地甚至是湖水，早已無數劍芒之中化為飛灰。
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已使盡，所有的變化已然窮盡，但就在他劍勢變緩變慢，眼看就被謝曉峰的劍芒所籠罩的剎那間，燕十三忽然一劍刺出。
這一劍明明不像是招式，也毫無章法，仿佛像是頑童隨意亂揮，卻有如神來之劍，將前面十三招窮盡了的殺機與變化，再次激活，然后疊加爆發而出！
有如腥紅如血的夕陽，艷麗絕倫。
強于蕭峰、楚錚都齊齊動容，這化腐朽為神奇、無招勝有招的一劍，直接將燕十三的劍法境界從大宗師級別提升到超級大宗師級別，足以與逍遙侯比肩！
謝曉峰也大吃一驚，眼下輪到自己的劍勢已盡，他毫不猶豫，使出謝家神劍中最強也是威力最大的“地破天驚，天地俱焚”！
兩股可怕的劍勢驟然交擊！
“叮！”
火花激濺而出，比劍芒更明亮！
謝曉峰的劍尖帶著凌厲至極、毀天滅地的可怕劍意，硬生生地點在燕十三的毒龍劍劍尖之上！
燕十三威力奇大無比的第十四劍，再無法遞進分毫。
雙方硬是拼了個平手。
就在眾人以為這場決斗要以此作結時，燕十三的劍尖忽然又顫動了起來，就像死亡之光驟然綻光，妖艷而蕭殺。
整個天地卻仿佛在這一瞬間靜止，連時光都被凍結，所有生機都被隔斷，只剩下那顫動的劍尖帶來的破滅！
沒人能從時光靜止中逃離。
自然沒人能逃得過燕十三的第十五劍！
這第十五劍一出，帶來的只有必然注定的死亡與殺戮！
哪怕有一百人站在那顫動的劍尖面前，都會被當中可怕如惡魔的劍氣貫穿，屠殺一空！
燕十三原本非常興奮，因為他在與謝曉峰的這一戰中，不但創出了第十四劍，還在謝曉峰那“地破天驚，天地俱焚”的劍勢壓逼之下，一舉創出了無敵的第十五劍！
但下一瞬他眼中忽然透出一種恐懼，他發現自己竟無法再控制手中的劍！
這第十五劍一出，仿佛釋放出一只嗜血的惡魔，要吸盡在它殺傷范圍內所有敵人的鮮血。
最可怕的是，這只只會帶來毀滅和死亡的惡魔甚至不受他的控制！
眼看顫動的劍尖在這片死寂的時空中就要刺入謝曉峰的咽喉。
燕十三已能看到謝曉峰臉上的恐懼與失神，以及不敢置信。
他知道謝曉峰避不開，世上沒任何人能避得開這一劍。
燕十三大汗淋漓，這就是他以劍入魔，追求的魔劍至境？
他忽然無比恐懼，這樣可怕的一劍，真的應該出現在人世間么？
就在這時，寒光一閃而逝。
小李飛刀！
當然是小李飛刀！
如果說天下間有什么能穿越這片時間都靜止的空間，那必然是能穿越時空、逆轉因果的小李飛刀！
“叮！”
小小的飛刀穿越時空界限，準確地擊在顫動的劍尖之上！
小李飛刀硬拼奪命十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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