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財?歸隱?”魏忠賢喃喃自語地說道,一時陷入沉思。
“不錯,公公想必也知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這句話吧?”
魏忠賢點了點頭。
“公公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想保住目前的權力,絕無可能,這時您最好的結局,就是能夠全身而退,與其被別人彈劾,不如您自己稟報皇上,主動退隱,這樣還能換來一些主動權。”
“再其次,公公如今失去了先帝的護佑,也沒了權力,您府中那些偌大的財富,不知有多少人在覬覦眼紅,您就好像是失去保鏢保護的小孩子,手里卻拿著銀元寶一樣,遲早會因此而遭來橫禍!這些錢財若不及時散去,恐怕會成為公公的催命符!”方逸眉頭緊皺地說道。
魏忠賢啊了一聲,臉上頓時便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
其實方逸所說的,魏忠賢自己其實也很清楚。
但所謂當局者迷,再加上也有些舍不得,所以魏忠賢還是抱著幾分僥幸心理,奢望自己能安全退下后,帶著搜刮來的龐大錢財,回到鄉下去做一富家翁,去過逍遙日子。
可是今日聽方逸這么一說,魏忠賢才發現,自己如今面臨的局勢是多么的險惡。
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官員們,可狠著呢,他們不但想要咱的錢,還想要咱的命!
魏忠賢只覺得無邊無際的恐懼,頓時便將自己淹沒,讓自己難以呼吸,只能束手待斃。
魏忠賢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半晌之后,他這才頹然開口:“還請方公子指教,老夫這些錢財,又該如何散去?”
方逸微微笑著,說道:“這還用下官說么?公公與文官團體已是勢成水火,他們不會輕易放過公公的,普天之下,真正能護佑您的,只有當今皇上一人。”
魏忠賢的眼中瞬間便閃過一絲明悟,他當即站起身來,對著方逸深施一禮,“方公子,救命之恩,不敢言謝,咱家今后必有回報!”
一個時辰之后。
魏忠賢侄子魏良卿府中。
寧國公魏良卿跪在魏忠賢面前,滿臉都是惶急之色,“叔叔,這些家產可都是小侄千辛萬苦方才積攢下來的,為何就要如此輕易地捐給朝廷?那些文人的攻擊,不理會也罷,須知咱家還有丹書鐵券…”
魏良卿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一個大嘴巴子便結結實實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魏良卿捂著臉,驚駭地看著面前臉色鐵青的叔叔。
“你這孽畜!豈不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沒了我,還有你的活路么?”魏忠賢憤怒地吼道。
“先帝已經去世,客氏也已出宮,還有誰能夠護佑住老夫?”
“現在捐給皇帝,總好過便宜那些覬覦咱家財富的王八蛋們!”魏忠賢咬牙切齒地罵道。
旋即,他的臉上又露出一絲凄然之色,“咱家的財富,都是先帝垂憐,賜給咱家的,現在還給他老朱家,也是應有之理,三日之內,我要你把所有財產全部變現,折合成銀子,給我送到宮里來!”
魏良卿臉色灰白地癱在地上,手腳冰涼,只覺得頭頂上的天,似乎都要塌下來了。
兩天以后。
紫禁城,御書房中。
禮部給事中瞿式耜一臉恭謹之色地站在一旁,鼻觀口,口觀心,靜靜地等待著崇禎皇帝的吩咐。
之前他也曾來過幾次御書房,這里的陳設和物件,和他以前所見幾乎沒有差別。
龍椅還是那個龍椅,御案也依舊是那個御案,但坐在那里的皇帝,以及侍立在皇帝身后的那個太監,卻都已經換了人。
想到此處,瞿式耜古井無波的臉上,也不禁微微泛起一絲波瀾。
時光匆匆,物是人非啊。
瞿式耜為人方正不阿,頗有幾分干才,他也是大儒錢謙益的門人弟子,崇禎對他十分的欣賞。
此刻瞿式耜站在那里,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在不斷地揣摩著皇帝吩咐自己前來的用意。
其實,瞿式耜對皇上的心思,已經有所猜測。
自從天啟帝駕崩以來,原本被魏忠賢壓制住的一些人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朝堂上貌似平靜的湖面下面,是洶涌的暗流,對此,瞿式耜心知肚明。
能把自己如此鄭重其事地叫到這里來,只怕,多半是為了那個站在自己對面的太監。
不錯,曾經權勢滔天,不可一世的大太監魏忠賢,此刻正在以比瞿式耜更加恭謹的神態,侍立在崇禎皇帝的另一側,恰好在瞿式耜的對面。
魏忠賢低頭看著地面,似是連對面的瞿式耜都不敢去面對。
年輕的少年皇帝依舊在頭也不抬地批閱著奏折,他的態度極其認真仔細,在他的御案上,擺放著厚厚的一大摞奏折,那些是他已經批閱完的,瞿式耜偷眼看去,卻見有一份奏折,被崇禎皇帝單獨挑揀了出來,擺放在御案的最邊緣處。
奏折上面的名字頓時便映入了瞿式耜的眼簾,瞿式耜身子禁不住輕微一顫,但很快便恢復正常。
兵部主事錢元愨!
近日來,在私下里攻擊魏忠賢,鬧得最兇的便是錢元愨,若是他的奏折,定是與魏忠賢有關,而皇帝單獨將這份奏折挑揀出來,顯然就已蘊含著某種明確的政治信號。
看來,皇上是準備對魏忠賢動手了!
望著對面謹小慎微甚至有些戰戰兢兢的魏忠賢,瞿式耜臉上,禁不住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芒。
這個閹人,也有今天!
片刻之后,崇禎皇帝終于批閱完了所有的奏折,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之后,他抬起頭,掃了一眼書房中靜靜侍立的兩人。
瞿式耜頓時便是精神一振。
果不其然,沒有理會一旁的魏忠賢,崇禎皇帝將目光首先投向了瞿式耜,“哦,瞿卿家也在此,朕曾聽聞錢謙益先生,是你的恩師?”
“啟稟皇上,確有此事。”瞿式耜恭謹答道。
“聽說虞山先生很有才干?”崇禎繼續問道。
“虞山先生是在下的授業恩師,但臣以為,舉賢不避親,先生之大才,遠超臣幾十倍有余,臣不敢隱瞞。”瞿式耜說道,“雖然先生如今隱居故里,但只要朝廷相召,臣以為他一定會欣然前來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誰都明白,新帝登基,朝臣肯定是要換上一換的,這個時候崇禎問起錢謙益來,顯然有他的用意在內。
瞿式耜明白,這個時候不能謙虛,也不能推讓!
朝中有多少雙像餓狼一樣的眼睛,正垂涎三尺,閃閃發亮地盯著這些即將空出來的職位,瞿式耜比誰都清楚。
這可不是講究溫良恭儉讓的時候!
該爭就得爭!
聽了瞿式耜的話,崇禎皇帝微微頷首,卻沒有說話。
“皇上聰穎賢明,勤奮剛毅,自登基以來,朝中文武百官無不交口稱頌,說道遇見了圣明天子,說道我大明中興有望。”瞿式耜適時地一記馬屁送上。
他雖然是能吏,但并不迂腐。
該討好皇帝的時候,他也絕不含糊。
年輕的皇帝搖了搖頭,故作不悅之色,“瞿卿家,朕看重你,是看重你的才學,可不是讓你來說這些諂媚之詞的。”
瞿式耜急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臣豈敢欺君瞞上?臣所言句句為真,朝中文武百官皆是如此說,都說皇上是千年難遇的賢明之君,堪比堯舜!有皇上在,我大明中興有望!”
崇禎皇帝聽了,心里頓時便樂開了花,但他臉上卻依舊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好啦,朕信你便是,瞿卿家且先起身。”
瞿式耜這才站起身來。
他們君臣在這邊嘮的火熱,被晾在一旁的魏忠賢,臉上可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瞿式耜看在眼中,心里暗笑。
這個閹人,當初仗著皇帝的寵信,神氣活現作威作福,儼然不可一世,但現在看呢?新帝登基后,這閹人頓時就變成了喪家之犬。
留意到了瞿式耜的表情,魏忠賢臉上的神色更加尷尬,他有些拘束地抬起了頭。
輕咳一聲,魏忠賢準備開口說話。
瞿式耜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之意,這閹人,終究還是沒有弄明白皇上的心意。
錢元愨的奏折就擺在皇上的御案邊上,不出所料的話,下一步皇上便會拿起這份奏折,用來敲打魏忠賢。
皇帝的心意,豈容輕易忤逆?
這個時候,魏忠賢只有乖乖等死一途,無論他做什么,在皇帝的眼中,都是錯的!
聽到魏忠賢咳嗽的聲音,少年皇帝將目光轉了過去,臉上神情,依舊是那么的威嚴和難以揣測。
似是被皇上的威勢所攝,魏忠賢遲疑了一下。
“魏公公可是身體不適?”崇禎不冷不熱地問道。
魏忠賢順勢又咳嗽了幾聲,腰也變得更彎了,故意做出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
哼,到了這個時候,就是想裝可憐,也晚了!
瞿式耜暗想。
魏忠賢終于開口。
“啟稟皇上,臣的身體確實不太好,身子骨經常疼痛;
老臣的這副老邁之身,恐怕是無法繼續再為皇上效力了。”魏忠賢可憐巴巴地說道。
“哦,”崇禎皇帝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回應魏忠賢的話。
“老臣想辭去所有的職務,退隱鄉下,前去為先帝守陵。”魏忠賢說道。
崇禎皇帝又哦了一聲,不過這時,他的心里已經有些被觸動。
這閹人,總算還記得先帝對你的恩情!
“但是,魏公公忠謹勤勉,你驟然離去,朕無人可用啊。”崇禎皇帝做出一副挽留的態勢。
只聽撲通一聲,魏忠賢跪在地上。
“老臣乞骸骨,請皇上開恩,讓老臣去給先帝守陵吧,此外,臣之侄子魏良卿,才疏學淺,得蒙皇上看重,封其公侯之位,但老臣深知,此人無甚才能,平時也只能尸位素餐,庸庸碌碌,還請皇上開恩,免了他的職位!”
魏忠賢一番話說罷,頓時滿座皆驚!
瞿式耜只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
老魏你不按常理出牌啊?
我這邊拼命地替恩師爭取出仕的機會,你那邊卻在裝什么高風亮節,要退還天子封賞的職位。
你這么做,可讓我們文人的臉面往哪放啊?
高風亮節,辭官不做,這明明是我們文人的做派啊!
這個閹人,莫非你拿錯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