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讀有誦讀的規則。
哪里重音、哪里停頓、哪里上揚、哪里下落。
讀書之人,從小就學會了搖著腦袋朗讀、背誦,抑揚頓挫,該有力時有力,該婉轉時婉轉。
溫子甫自然也會,他學得也很好,可現在,那些本該是習以為常、甚至與自身融為一體的技巧,他一點兒都發揮不出來了。
不知不覺間,霧氣重新縈繞在眼前,他得拼命睜大眼睛,才能看清圣旨上的每一個字。
越往后念,越是磕磕絆絆,有復讀,也有斷句錯誤…
他沒敢去看跪著的家里人,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旨上,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終于念到了“欽此”。
總算念完了,溫子甫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
而后,他一手拿著圣旨,一手去攙扶桂老夫人。
曹氏麻溜兒,自己先起了身,也去扶老夫人。
兩人一左一右,很快將桂老夫人架了起來。
“讓我看看。”桂老夫人從溫子甫手中取過圣旨,捧在手中。
聽了一遍了,她還要親眼看一遍,看上頭的玉璽朱印,才踏實、才心安。
曹氏蹲下身去,輕輕替老夫人撣去冠服下擺的灰塵。
她猶記得,那一年,京里定罪的旨意到了臨安,李三揭大人來侯府里念的,老夫人跪在最前頭,硬撐著聽完了。
他們上前去攙扶她起身,使了好大勁兒都沒有攙起來,最后更是左右兩人都被桂老夫人帶到了地上,摔作一團。
那個當場,桂老夫人就厥過去了。
府里忙著請大夫,忙著應酬聞訊而來的或是關心、或是看戲的各路人馬,溫子覽連夜從明州趕回來,夜路難行,馬車險些出事,回到家中,胳膊、腿都青了好幾塊。
同時,還得記掛著京里的消息,原先是使人去京中奔走,定罪之后,也知道了兩個孩子得拿銀子去贖,又心急火燎地湊銀子,可他們賣得太著急了,價格極其吃虧,只能咬咬牙,先賣了個鋪面。
明明賬上一塌糊涂,偏又不能跟旁人說,曹氏煩得嘴里都是泡,最后只湊出了那么點兒,也不好管夠不夠,先送京里再說,哪怕不夠贖人,好歹打點打點,少吃些苦頭。
那時候,整個定安侯府,說一句兵荒馬亂都不為過。
哪里似現在。
桂老夫人都不用邊上人費什么力氣,自個兒就爬起來了。
曹氏徐徐呼氣、吸氣,把哭意忍回去,再站起身來,滿面笑容:“您看看仔細,一會兒我們也都看看。”
桂老夫人嘴上應著,視線卻沒有從圣旨上挪開,她來回看了好幾遍,終是將圣旨捂在胸口。
“可算是等到了,”桂老夫人顫著聲,“老婆子這輩子,還能等到這一天!”
曹氏強壓下去的哭意一下子又犯了上來,忙道:“您老有福,我們能給親家府上翻案,能讓大伯大嫂明志,是您教導有方,您出了大力氣的。”
這幾句話,曹氏說到了桂老夫人的心坎上。
桂老夫人是個極其要體面的人。
作為最后一位定安侯夫人,她勢必會在溫家族譜上留下深刻的印記,而不是匆匆帶過的一筆。
可老夫人想要更為濃墨重彩,她想百年之后,后人指著她的畫像,能說出一番故事來。
她寡居半生;她生養了三兒、各個都金榜題名;她養孫兒,都是刻苦勤勉,能在科舉路上一展才華;她養孫女,乖巧之余,亦有個性,侯府這樣的人家,姑娘們也得有棱有角。
雖然丈夫走得早了些,但老夫人覺得,她這輩子,還是極好的。
直到老年,突然風云突變,她險些就被打倒了。
可她到底是熬住了。
一家人群策群力,扳倒了沈家。
她桂氏,哪怕到了這個歲數,還是出了力,出到力了!
“得活得久,”桂老夫人咬著牙,道,“老婆子當年要是沒有挺住,哪里能見著這一天!老婆子就是靠一個字,‘熬’!我熬得比沈家久,我就贏了!”
“是,您說得是,”曹氏附和道,“您得長命百歲,還有好多喜事,在前頭等著您呢!”
桂老夫人最愛聽這話。
遇過的糟心事兒多了,才知道喜事有多么得讓人歡欣鼓舞。
有些喜事還早,她未必能堅持到,但她這個身子骨,撐到辭哥兒三年后春闈總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三年內,兩個小孫兒爭氣些,考個秀才。
慧姐兒、婧姐兒的年紀也到了,她得挑個好人家,這圣旨一下,說親定比原先容易,更要擦亮眼睛。
桂老夫人轉頭去看溫宴和霍以驍。
宴姐兒說過,四公子與皇上之間有心結,認祖歸宗談不攏,其他殿下還未生皇長孫,宴姐兒此時生養亦不合適。
這其中的道理,老夫人都很清楚,但…
人還不能做做美夢?
三年前,她接到噩耗之時,也沒有想到,三年后,她就捧著這么一張圣旨了。
甚至,宴姐兒從溫泉莊子回府里住時,老夫人都沒有想到呢。
最終,還不是否極泰來?
只要她活得夠久,她說不定就什么喜事都能等來!
桂老夫人摩挲著圣旨,與溫子甫和曹氏交代:“等下就寫家書,二郎寫封送去明州給三郎報喜。
二郎媳婦,你給你弟妹寫好,讓她告訴幾個孩子,尤其是章哥兒,你再給她說,要去天竺進香,菩薩跟前,替老婆子多磕幾個頭,香油供奉不要省。
對了,還有鳶姐兒,她雖是和離歸家,自此之后,大抵也有媒人上門,讓她們娘倆看仔細了,我們吃過一回虧了,這回可不能上當了。
看順眼了,我們一道參詳參詳,看不順眼,干脆就別看了,安安心心在府里住著,她在臨安管家,比她母親當家,更讓老婆子放心。”
溫子甫與曹氏趕緊應下。
曹氏含淚笑道:“您放心,我肯定給她們寫明白。”
果然吶,事情順暢人舒心,老夫人心情一好,看誰都順眼了。
當然,老夫人原也不嫌棄歸家的鳶姐兒。
姑娘家久久未嫁,多少惹人閑話,可攤上那種婆家,不和離、硬逼著過日子,才是真的坍臺到家了!
鳶姐兒和離時,雖然亦有背后看笑話的,可誰也不會真心覺得定安侯府這回硬氣錯了。
如今老夫人讓這么寫信,也是有說道的。
比起“家里不多你一雙筷子”這樣的說法,“家里需要你、你在這兒、家里人就放心”更能讓鳶姐兒有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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