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寶安苑,算不上鴉雀無聲,但在場之人,即便是與身邊人交流,也都壓低了聲音。
他們不想影響臺上思考的溫辭。
溫辭被“刁難”了一上午了,無論是特特來看熱鬧,還是興趣僅在茶會上的人,到了這會兒,大部分人都會承認,溫辭學問不錯,且極有風度。
易地而處,被人質疑,還一輪接一輪的考驗,哪怕肚子里的墨水撐得住,精神都不一定扛得住。
溫辭抗住了,且抗得很漂亮,舉手投足里,一位學生該有的謙遜、大方又不缺自信,彰顯無遺。
這很能得人好感。
江緒的提問,從語氣、態度來看,他對溫辭并無“惡意”。
不是陰惻惻地在題目里給溫辭挖坑,也不是為了一探溫辭虛實、咄咄逼人,亦不跟戴天幀一樣,明著提問、實則撐臺面。
江緒就是問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且點了溫辭的名,想聽一聽對方的見解。
僅此而已。
因而,這時候就該靜下來,讓溫辭仔細想一想答案。
可事實是,大家伙都實在忍不住不說話。
這道題,能說道的東西太多了。
“不好答啊…”高臺上,有人低聲道,“紙上談兵,最容易假大空。”
“假大空就假大空,”另一人道,“空一些、虛一些,也好過不知狀況卻硬要接地氣,被懂行的人一聽,貽笑大方。”
“這里能有幾個懂行的?”
“喏,”一人指了指高臺下面,“看到搭著的桌子沒有,今兒出了什么題、誰做了什么答,都有人記下來。”
此舉,方便考生之后整理,也方便那些沒法來寶安苑的人。
“京里肯定不缺了解蜀地狀況的,溫辭若是胡亂指點,別人一看…”
這些議論聲,就在溫家人邊上。
溫慧聽見了,著急地拽緊了溫宴的手:“阿宴…”
“別急,”溫宴以笑容安慰溫慧,“先聽哥哥怎么答。”
說著,溫宴抬眼看向溫子甫。
溫子甫摸著胡子,沉沉看著溫辭,眼睛里,有些緊張,但也有信心。
溫宴知道,溫子甫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
蜀地水利狀況,這題對溫辭很難,太空泛了,但溫辭有一個優勢,他好好讀過李三揭寫臨安府水情利用、改善的文章。
李三揭精通水利,寫的這篇文章,是真真正正的言之有物。
霍懷定拿到了以后,讓霍以暄細讀過,同樣,溫子甫也讓溫辭認真念過。
不僅讓念,他還給講。
里頭的每一個點,拆開來揉碎了,全部教給溫辭。
溫子甫本就是臨安府的官員,解釋起來頭頭是道,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后來也請教過李三揭,自己懂了,繼續教兒子。
有這樣一篇珠玉文章在前,溫辭便是假大空,也不至于飄到天上去。
至于最后能不能講出花來,就看溫辭讀書的腦子了。
是死讀書,還是有靈氣。
曹氏聽了其他人幾句議論,又見身邊的溫子甫神色凝重,亦明白了艱難。
“老爺,”曹氏吸了口氣,“辭哥兒…”
她才剛說了個頭,自己就頓住了,因為溫辭睜開了眼睛。
曹氏哪有心情再和溫子甫說話,她全心全意都在兒子身上了。
溫辭拱手,清亮的聲音傳開:“江兄這么問,自不是想聽我做一篇空泛文章,也不是拿先生們教的套話來說水利,那些東西,江兄必定也背得滾瓜爛熟,且你熟悉蜀地,滾瓜爛熟之后,還能再擴展一番。江兄想聽的,是地方官員、百姓在面對江河水流時,到底能做什么、該怎么做。”
江緒頷首:“是,這是我的目的。若要以此寫策論,我能寫出三五篇不重樣的。”
可文章僅僅只是文章。
文章不等于實際,不等于水流。
溫辭道:“水情的水,是江海湖泊,也是汩汩溪流。
很遺憾,我沒有到過蜀地,我對蜀地水情的了解,僅僅只是那幾條出名的江流,知他們源頭,以及修建百年、出名的堤壩堰而已。
不知其支流多少,不知其左右地形,不知當地百姓的生活習慣,那我說出來的利用、治理,也不過是一拍腦袋、胡亂想象。
而水,是由不得一個人來胡亂想象的。”
溫辭答題的方式讓所有人都愣了愣。
“答不上來?所以…”
“可他也沒有說錯啊。”
只有江緒,眉頭蹙著,卻是微微點了點頭。
“你看,江緒好像贊同溫辭。”
“本來就是,那些套話都背膩了,我不信溫辭不會背,他就是覺得背那些應對江緒沒意思。”
臺上的溫辭稍稍停頓,又開口了:“因地制宜,無論是農耕還是水利,都脫不開這四個字。大的、寬泛的,各地自有不同,一些細小之處,我可以和江兄,以及各位分享一下臨安府的做法。”
李三揭在地方上確實費了苦心。
臨安有山,有平原,有臨海,山上有溪,平原有河,河入大海。
不同分布的村鎮百姓怎么利用水,怎么跟水打交道,細致又周全。
江南多雨,再是小心應對,也不可能杜絕水災侵害,如何觀察水患,如何應對它,又如何再災后迅速重建、甚至利用水災帶來的東西…
溫辭語速不快,節奏適宜,不說學子們,整個寶安苑隨著他的聲音,一點一點,鴉雀無聲。
邊上記錄的學生,奮筆疾書。
說到最后,溫辭道:“還是那四個字,因地制宜,臨安府的狀況未必適合蜀地。
蜀地很大,比臨安府大得多,且地形復雜,細化到每一段河道,一個村落,沒有一模一樣的方式可以去套用。
地方上到底要怎么做,需得看過、了解過、想過。
我剛才說臨安府的應對,也是臨安官員們代代思考、總結的成果。
尤其是,原臨安知府、現工部侍郎李三揭李大人,他寫過一篇臨安府的水情文章,我從中學到了很多,若不然,即便是我生長的臨安府狀況,我也無法說得那么詳細。”
在長篇的論述過后,溫辭把李三揭的大名提了出來。
他以李三揭的文章為根本,那就應該告訴所有人,而不是獨占那份“功”。